出城祭拜的新會居民已經陸續回城,同出城時一樣,人羣同樣沒有聲音,有的只是臉上那還未乾掉的淚痕。間歇中,偶爾能聽到一兩聲哽咽。
風中再也沒有紙錢落下,隊伍中也不見了祭品,白色的縞服已經去了大半,但那淒涼的哀肅之情卻是一點也沒有減弱。微風拂過,只讓人感覺天地間皆是昏茫茫一片。
看着回城的百姓,一衆差役們都是鬆了口氣,沒出事就好。他們怕得不是明軍去而復歸,而是怕有人因爲親人的死對清軍鬧出事來。臨出城前,黃知縣可是再三叮囑他們,千萬不能出事,否則,他們的差事便到了頭。現在一點事都沒有,差役們自然輕鬆下來,能在縣衙吃糧可是好差事,任誰也不想平白丟了這飯碗。
眼看就要進城了,黃四卻仍不放心,特意帶了幾個差役前後又觀察了一下,確認不會有人生事後,這才帶人趕到前頭。
快到城門時,卻是看到一隊清兵簇擁着一員騎馬的將領出城來,黃四一眼就識得這人是平南王麾下的參將由雲龍。
說到這由雲龍,身份可高貴着,乃是正兒八經的漢軍旗出身,是隨平南王他老人家在太宗時就在遼東從的龍,還受過太宗爺的誇讚,順治五年隨平南王南下後一路斬將奪旗,愣是從小小把總一躍而爲參將,在平南王心中可受着重用。論親近程度,一同駐守新會的綠營右翼總兵吳進忠可是遠遠不及由雲龍的,故而當初老本賊圍城,守城清軍是以由雲龍這個參將爲主,吳進忠這個總兵爲輔的。
由參將這是要出城去哪?
黃四小聲嘀咕了聲,他這卑微小人物哪裡敢去問人家漢軍旗參將的事,正尋思着是不是進城向縣尊稟報,卻看到黃縣令帶了縣丞和一個書辦匆匆從城門快步奔了出來。
從縣衙一路小跑過來,黃之正也着實累得夠嗆,可要是能請動由參將向平南王爺進言免了新會三年賦稅,他再苦再累都是值得的。這不聽說由雲龍要回廣州覲見平南王,他便急匆匆的趕來,生怕來得遲了耽擱事。
路上一直擔心由雲龍已經走了,現在看到人還未走,黃之正頓時心下一喜,鬆了口氣,三步並作兩步就走到由雲龍馬下,不及喘定便恭敬的行了一禮,將來意說出。
馬上的由雲龍聽了幾句後便點頭示意,一揚馬鞭,頗是同情道:“新會殘破,百姓艱苦,本將也是看在眼裡的,也罷,難得黃縣令如此爲民,這免賦的事就交給本將了,待本將見着王爺後定遂了你的心願,不然,本將也沒臉再來這新會城。”
“多謝將軍成全,下官代新會百姓謝過將軍大恩!”
聽由雲龍允諾了此事,黃之正立時大喜,見由雲龍勒馬欲走,便趕緊躬身道:“下官恭送將軍!”
由雲龍哈哈一笑,打馬便要朝前奔去,可眼前卻見那出城祭掃的百姓已經到了城門,也不知怎的,看到那些如丟魂般的百姓,殺人不眨眼的由參將竟然鬼使神差的將馬鞭給放了下來,人也不走了,只勒馬定立在那。
黃之正見狀,心知緣由,也不敢說話,小心的陪立在一邊。一衆由雲龍的親兵也都沉默不語站在那裡,個別人看向那些百姓的目光中明顯帶有幾分愧疚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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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城的百姓在清軍的注視下一羣羣相繼往城中去,城頭上、城門處都沒人說話,靜悄悄的讓人窒息。
眼看百姓差不多都要入城了,忽然,有一個秀才打扮的年輕人卻從人羣中躍步而出,徑直向着由雲龍所在方向快步走了過來。
這人舉動立時引起清兵注意,由雲龍身後的親兵作勢便要往前攔截,由雲龍卻是揮手斥退了他們,在他看來,對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秀才也要如此緊張,傳出去可真是他由雲龍的笑話了。
見那秀才跌跌撞撞的直奔過來,遠遠看去好像很是情急,有什麼大事一般,由雲龍心下奇怪,微一沉吟,轉首問馬下的黃之正道:“黃縣令,這秀才你可識得?”
黃之正也有些詫異,不知那秀才好端端的過來做什麼,聽由雲龍問,忙定睛一看,旋即道:“回將軍話,下官識得這人,這人乃是本縣秀才周士相。”旁邊的縣丞也是識得周士相的,也點頭示意確是此人。
聽確是個秀才,由雲龍更是放心,馬鞭一指已到近前的周士相,揚聲問道:“你這秀才要做什麼?”剛說完,就見那周士相在距自己一丈外忽而就跪了下來,然後納頭便對自己拜了起來。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讓由雲龍大是詫異,光天化日的竟有人來拜自己,着實讓他大爲好奇,困惑之下從馬上翻身下來,拿着馬鞭朝前走了幾步,問那跪在地上的周士相道:“你這秀才好端端的拜我做甚?”
可這周士相併不作答,在那重重又拜了幾下後,方纔擡起頭緩緩對由雲龍道:“回將軍話,學生父母妻兒都在將軍肚中,今寒食將近,學生無處可祭,恰見將軍在此,故學生特來一拜,若是將軍不允,學生不知要拜何處?”說完,又是重磕幾首。
這番話從周士相口中說出來,一衆由雲龍的親兵和黃之正等人都是聽得呆了,由雲龍更是老臉通紅,滿面羞愧,尷尬不已。至於自己肚中是不是有這人的父母妻兒肉,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敢求證的,守城數月,他由雲龍吃下的新會百姓可是有好些人的,夜裡,也不是沒有被惡夢驚醒過,現在想來,確是慚愧,對不住這新會城的數萬百姓。
“你這秀才,真是....真是....”
又羞又愧的由雲龍罵也不是,不罵也不是,索性扭頭不予理會這秀才,這麼多人看着,他由參將臉皮也不是真的極厚,總不能真和這死了父母妻兒的酸秀才一般見識吧。
正欲擡腳離開時,卻聽那周士相又叫喚了一聲:“將軍慢走,可否容學生上前一言?”
“你我有何好說?”由雲龍本能便要拒絕這秀才,可見對方一臉懇求的望着自己,便嘆了口氣,道:“罷了,你且上前來,本將聽你說些什麼。”暗道若是這秀才有甚困難求助自己,須是得幫他一二,如此,也算稍作補償。
“多謝將軍!”
周士相聞言起身走到由雲龍面前,身子微低,不動聲色道:“將軍,學生想說得是...”稍頓,略帶幾分悲嗆道,“學生父母妻兒皆死於你之手,敢問將軍,學生當否報仇?”
話音剛落,只見周士相的右手不知何時多了一把菜刀出來,那菜刀卻是早就別在他腰間的衣袍下的!
“你!”
秀才突然拔刀,陡然變故之下,由雲龍大驚失色,不待反應過來,周士相手中菜刀已然狠狠砍在他脖子上,動作之快,力道之大,精度之準,讓他這走南闖北殺了無數人的武夫也躲無可躲。
只聽“嗞”的一聲,由雲龍脖間軟肉瞬時被菜刀切開大半,紅肉翻起,一股鮮血噴濺而出。
那菜刀想是用力太狠,竟是卡在骨頭之上,可那報仇心切的周士相哪裡還有個秀才模樣,咬牙切齒之下猛一用力便將那菜刀再次提起,不待那由雲龍尖叫聲響起,刀刃再次入脖,這一回,可是着實將由雲龍的脖子砍了個透徹,但聽“咕嚕”一聲,由參將的腦袋連着頂子已然滾落在地。
衆人目瞪口呆,由雲龍的無頭屍首滿是血霧竟是屹立不倒。
“去!”
周士相一擊得手,毫不猶豫一把搶下由雲龍屍身所佩腰刀,擡腿一蹬便將這無頭身體蹬倒在地,不等由雲龍那幫親兵反應過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箭步衝到由雲龍座騎旁,熟練的縱身一躍,兩腿一夾,鞍繩猛拽之下,那座騎嘶鳴一聲便撒蹄向前狂奔而去。
“將軍死了,將軍死了!”
“剌客,有剌客!”
“快,快,快攔住他!”
“.......”
直到周士相連人帶馬衝出十數丈外,由雲龍的親兵和城門處的清兵這才反應過來,一個個大驚小叫的去攆周士相,可那由雲龍的座騎乃上等的蒙古馬,周士相馬術又出其精湛,等他們追出去時,周士相早就連人帶馬消失在了衆人眼前。
一騎遠循,哪裡追去!
驚變陡起之時,黃之正還兀自不覺,等到由雲龍的腦袋落地,周士相縱馬奔走之後,這纔回過神來,望着地上的由雲龍腦袋愣愣發呆,嘴裡喃喃自語:“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
身後的縣丞也嚇糊塗了,身子不住哆嗦,嘴裡卻是念叨着:“周秀才怎的如此勇猛,怎的如此勇猛...”
那書辦更是嚇得一屁股坐倒在地,牙關上下打顫,哪裡還能說得出話來。再看那城門前的百姓們,也是人人驚慌,把個城門口給亂得是一塌糊塗,急得那些清軍直跺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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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注: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繼茂(耿仲明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