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三監區的國寶 ...
2、三監區的國寶
邵鈞皺眉頭,嘟囔着:“羅強他幹啥他,前兩天不是好好的嗎?”
田隊在電話那頭兒說,好什麼啊,都好幾個月了一直鬧脾氣,我就覺着羅老二最近不太對勁,肯定思想裡有狀況。邵隊長,你不是跟他熟嗎?找他談談啊,這人咱要教育,不然他早晚還得出事兒。
邵鈞沉默着。
邵鈞忽然問:“關幾天了?”
田隊說,你走第二天就關了。
邵鈞一聽就急了,吼起來:“都一個多星期了?哪能關那麼久,還不趕緊給放出來!”
田隊說,我們哪敢放啊,放出來真傷了人誰負責?全監區沒一人兒能打得過他。
邵鈞吼道:“這麼多天,出這麼大事兒,你們不早告訴我!”
田隊也不爽了,我們哪找得着您人啊,邵三爺?您手機關機,我們打到您家裡,您家人竟然跟我們說查無此人!
邵鈞連忙問:“你們打他了嗎?上鐐了嗎?別跟羅強動手,別把人惹毛了。”
田隊無奈地說,鐐子都上了,不然怕他把禁閉室再給砸了,現在監區經費這麼緊張,我們真怕他動手拆房子。
我們惹毛他?
我們可沒體罰,沒打沒罵也沒動粗。
跟他打?
把我們傷了我們自己吃虧,把他傷了也不成啊,這人他媽的就是咱第三監區養的一大寶貝,國寶!大夥都得捧着他,哄着他!
還國寶呢……
邵鈞低聲咒罵了一句,羅強你個混球,什麼玩意兒,驢的脾氣。
沒捱打還好。可是手鐐腳鐐那玩意兒也不是舒服的,把人拴在禁閉室鐵椅子上,兩套鐐子中間有根細鏈子連着,戴着那一套東西,站都站不起來,只能彎着腰,吃喝拉撒都在四米見方的旮旯地方里,比直接體罰還難受呢,受老罪了。
再囂張兇悍的犯人,關幾天禁閉也得認慫。
都關一個多星期了……
邵三公子掛掉電話,撅着嘴,牙根兒狠命地咬着煙,沉默地看着高速路上快速掠過的景物,兩眼發直。
任那兩個哥們兒在耳邊吱哇地聒噪着,邵鈞好長時間都沒說話……
邵鈞一路上催着楚珣快開,快點兒開到清河監獄。
“開車跟個娘們兒似的。”邵鈞抱怨。
楚珣怒道:“時速都一百五十多了,再快我可就手抖了,我膽兒小行嗎!”
開到京津交界的一個地方,這人實在憋不住了,讓停車。
“不成了,爺先解個手。”邵鈞從高速路基上跑下去,鑽小樹叢,跑得跟個鴨子似的,原本想一路開到清河不停歇的,可憋壞了。
楚珣樂他:“你在家不拾掇好了你自己!”
邵鈞頭也不回地說:“我都憋一宿了,就沒找着機會□!”
這泡尿足足放了三分鐘,邵鈞咬着煙,哼着調子,抖了抖胯,總算鬆快了,拉上褲鏈,跑回來,然後就着急麻慌地催楚珣趕快開車。
沈大少爺和楚二少爺都是邵鈞打小就認識的狐朋狗友好兄弟,經常在一塊兒混。一個家裡是公安部下屬武警某隊的,一個是部隊總參的,倆人都沒有繼承父業,如今各自做生意發財去了。哥兒幾個說起來,都覺着邵鈞是個異類,你說這人張狂,不守規矩,可是邵三公子竟然唸了刑警學院,踏踏實實地畢業了,做了一名小警察;可你說他正派,上進,他又偏不往他爸爸給他設計好的那一條入仕正途捷徑上走,不進部委不當幹事,偏偏下到基層監獄裡,自己把自己無限期流放在清河農場。
而陶珊珊這個女孩兒,跟邵鈞也算青梅竹馬,初中一個校,高中還是一個校。那時候,十幾歲的孩子正是青春躁動躍躍欲試的年紀,邵鈞也一樣;班裡惹人注目的男生都有相好的女生,那是潮,是範兒,是男人氣,邵鈞當然也要有。他每天放學蹬着一輛特高檔的山地車,車後座上載的就是陶珊珊。倆人有過那麼一段懵懵懂懂的曖昧,直到後來邵鈞念警校去了,彼此的生活沿着兩條岔路口漸行漸遠,也就慢慢淡了。
楚珣跟邵鈞說:“鈞兒,我就不明白了,你逃什麼婚?陶珊珊是真喜歡你。”
沈博文也說:“你們這一對兒,一個公安口兒的,一個檢察院的,要再加上你叔叔,你們一家子把公檢法系統都給包圓兒了,這叫一個門當戶對,天作之合!”
“誰跟誰一對兒……”邵鈞叼着煙,含混不清地嘟囔。
“邵鈞你別裝,幹過的事兒別不承認,早就是小兩口兒了吧?”楚珣曖昧地笑。
“少栽贓我,我啥也沒幹過。在我這兒,沒上過牀就不算兩口子。”邵鈞薄薄的內雙小眼皮下露出不屑的目光。
車廂裡又是一陣騷動,竟然沒上過啊鈞兒?兩家不是早就訂了嗎?還沒洞房呢你就跑出來了鈞兒?鈞兒你這一趟可虧大了!
“我說你們倆煩不煩!……”邵鈞面露煩躁和不快,根本不想提被迫結婚這事兒。
沈大少皺眉道:“怎麼了你小子?”
楚珣察言觀色,嘿嘿笑道:“鈞兒,跟哥兒幾個說實話吧,你身邊有傍家兒了。”
邵鈞不說話。
楚珣說:“我其實早看出來了,邵鈞,你腦子裡惦記別人呢,竟然連結婚都逃了。誰啊?哪一路天仙啊?趕緊給爺爺們招供!”
邵鈞用鼻音哼哼着:“我像有傍家兒的人嗎……”
那倆人一齊狠狠地點頭:“像,你丫太像了!”
“操……”
邵鈞忍不住噗哧一聲兒樂了,伸出兩手作勢掐楚珣的脖子,鬧了幾下。
鬧完了,繼續陷入沉默,心神不寧……
那倆嘴賤的傢伙一路上不停拷問,威逼利誘,邵三公子是個死蚌的殼子,死活撬不開那張利嘴,就是不招。
楚珣不爽地說:“是從小穿一條開襠褲長大的哥們兒不是?還他媽瞞着我們,邵鈞你這樣兒就沒勁了。”
沈博文說:“我就是好奇了,咱邵小鈞同志,這麼些年眼高於頂的,最後能看上個什麼美貌如花的絕色尤物?!”
邵鈞在心裡冷哼了幾聲兒。
你三爺爺身邊兒的人,要是哪天告訴了你們倆,嚇不死你們的!
邵鈞傍晚到達清河監獄,手撐着車門,雙腳一縱,瀟灑地跳下車,回身朝那倆哥們兒揮揮手,說了一句“謝了啊”,向大門晃過去。
“走路還扭搭着……真是個少爺!”
楚珣眯眼瞧着邵鈞寬肩窄腰雙腿修長的背影,噴了一口煙霧。
監獄的大門吱呀呀地打開,隨後再次闔攏,發出一聲沉甸甸的悶響。
高牆一左一右兩座小碉堡上,兩名武警端着微衝,鋼盔沿兒下閃出幾道戒備的視線。
邵鈞掏出證件,過了最外層駐監武警連隊把守的門禁,走到內院的大鐵門,在紅外線識別器上對了眼膜,壓了指紋。
第二道鐵門在他身後關閉,再往裡就是放風的操場,跑道,籃球場,娛樂室,做工的廠房,六層高嶄新嶄新的囚室大樓……
這是他們第三監區全體六個大隊服刑人員的生活區,與世隔絕、不爲外人所知的另一個世界。
邵鈞沒回他在監獄外租的小公寓。他知道回了那兒,當晚就得被他爸爸派來的公安抄槍堵在屋裡,再把他銬起來,裝麻袋用麻繩打包扛回去。
還是監獄裡最安全。這幾道堅固的鐵門,就好像攔截異時空的鐵閘,把紛紛擾擾全部擋在監獄之外,裡邊兒的人永遠都出不去,外邊兒的人也甭想進來。
獄警規範條例上,甚至連手機都不允許帶入監區。這一條是多年來最讓同事們詬病的規定,外邊兒往裡打電話找不着人,爹媽親友尤其是媳婦傍家兒的,平時工作時間想膩歪幾句,發個短信,裡邊兒人都收不到。可是邵鈞最喜歡這一條規定,他最不愛帶手機,他就是不想讓熟人找着他。
傍晚,食堂已經開過晚飯,文化課學習時間。八點半,老師講課完畢,犯人們排着隊,晃晃悠悠地從小禮堂裡走出來。
有人瞧見邵鈞,點頭哈腰地:“邵隊,好幾天沒見您呢,嘿嘿……”
邵鈞眯着眼,嘴皮子輕動:“排好隊,不許交頭接耳。”
他的視線掃過一行行一列列的犯人,腦子裡想的是某個混球每一次從他面前走過,斜睨着眼兒,嘴角掛着陰陰邪邪的笑,眼神像刀子似的削過他的脖頸和胸口……
邵鈞低聲喊道:“3703,出列!”
“到!”
隊伍裡低頭溜出來個圓鼓隆冬的小腦袋,立正,給邵鈞歪歪斜斜地敬了個禮:“報告邵隊。”
邵鈞哼道:“刺蝟,這幾天你們班的人,老實呢?”
3703號,這個綽號刺蝟的年輕囚犯,連忙點頭說:“邵隊,我們班的人可老實了,都等您回來呢!……內啥,邵隊,我們老大,啥時候能放出來啊?”
邵鈞冷着臉:“他啥時候放出來,是你問的嗎?”
刺蝟撓頭陪笑:“報告邵隊,我們這也是關心老大嘛……再說了,我們班沒班長不成啊!”
邵鈞撇嘴說:“沒班長還有副班長啊,你們班副班長管不起事兒的?”
刺蝟連忙搖頭擺手:“不、不、不是,副班長也管事兒,可是,老大不在我們不踏實,別的班的都趁機欺負我們,昨兒打籃球的時候合夥擠兌我們,給我們吹犯規,還敢蓋我們的帽兒!……邵隊,我們強哥不會挨罰吧,您不會打報告給他加刑吧?萬一強哥一時半會兒出不來,那我們……”
邵鈞突然板起臉:“怎麼着?羅強一時半會兒出不來,你們班準備內訌了?二鋪三鋪下鋪的都要造反了,怎麼的?!”
刺蝟腦袋搖得像波浪鼓,連聲否認,保證說他們班所有牢犯都服帖地聽從邵隊指示,乖乖地等待強哥迴歸,絕對不敢炸刺兒,一直說到邵三公子的冷臉慢慢地緩和,嘴角掛上一絲笑。
邵鈞揮揮手,讓這羅哩吧嗦的傢伙閉嘴滾蛋。
加刑不加刑的,是他邵三爺一人兒說了算數的嗎,羅強那不讓人省心的玩意兒,想起來就腦仁疼……
邵鈞回到監區辦公室交接班,田隊和幾個管教還說:“少爺您這麼早就回來了?今兒晚上我們值班,用不着你,明天24小時都是你的班,你回去睡覺唄。”
邵鈞心裡掛着,問:“關禁閉那傢伙呢?”
田隊說:“還關着呢。送去的晚飯沒吃,管我要了兩顆煙抽。”
王管說:“邵隊,要不然晚上您去跟羅老二聊聊,這人有心事兒。”
邵鈞翻了個白眼兒:“有心事兒讓丫給我憋着,再多關他幾天就服了。”
這年頭犯人都跟大爺似的,走在全國人民的前列,率先就與西方接軌了,都他媽講人權的,不能打不能罵的。犯人有文化課老師,有圖書館、娛樂室,還有專門的心理諮詢大夫,獄警卻沒有。
你三爺爺還憋一肚子心事呢,我找誰嘮嗑兒去?邵鈞心頭惱火着。
辦公室裡一幫同事也都在議論這事兒。
羅強在牢里名頭大,關係也海了,他這邊兒砸了玻璃,關了禁閉,外邊兒立馬就知道了。羅強的親弟弟羅戰,第二天就屁顛顛兒地跑來,直接摞了一袋子的現金,賠償食堂玻璃的錢。羅戰給幾位隊長、管教的送煙送酒,求他們手下留情:“我哥那號人,就是脾氣臭,幾位多擔待,別罰他,別打他。他砸壞了公物傷了人,我全數賠,我按三倍的賠。”
羅家小三兒也是吃過牢飯的人,當然知曉監獄裡關禁閉、上鐵鐐、甚至關小鐵籠子的那回事兒,生怕他哥哥吃這種委屈,三天兩頭地跑過來打點,送錢。
田隊說:“得虧咱們監區關了個羅強,他弟弟現在又混出名堂了,大老闆了,真不差錢,羅強現在整個兒是在給咱第三監區創收呢!真惹不起,整一財神!”
別的監區犯人洗澡都燒鍋爐,就他們第三監區的澡堂子有高檔天然氣熱水器,24小時供應熱水。
廠房裡還安了冷熱飲水機,犯人做工時再不會渴着,喝水不用出門。
娛樂室擺起來好幾張檯球桌,後來又修了個塑膠地面的標準化高級籃球場。
這些都是羅老闆掏的錢,表面兒上說是私企無償贊助監獄現代化建設,其實大夥都明白,羅三兒這是爲他哥哥花錢,生怕羅強在牢裡日子過得不順心、不舒服。
邵鈞還不放心,問:“這事兒沒報告監區長吧?羅老二就是砸個玻璃,沒傷人……”
“甭跟監區長他們說,別跟羅強一般見識,這事兒我能處理。”
邵鈞叮囑着同事。
田隊說:“我們當然不會主動打報告,報上去了上邊兒未必會罰羅強,再轉過來罰我們幾個,管教不嚴,導致犯人滋事毀壞公物,這個季度的績效又得泡湯!每個月掙那麼幾條煙錢,容易麼咱們!……”
邵鈞心裡暗暗踏實了,咧嘴笑笑,趕緊掏出幾包精品熊貓,丟給那幾位爺。
這年頭做獄警不容易,承擔的責任重,壓力大,又沒有幹公安的那些人在社會上的權勢。每月就掙那幾千塊錢,不出事兒還好,就怕監獄裡死人、傷人,或者暴動、越獄,罰你獎金都算輕的,搞不好就是瀆職罪,扒了警皮,一轉臉警察就變階下囚了。
當然,他邵三公子不怕這些。邵三爺能在乎每月那幾千塊工資?每季度摳摳唆唆的那丁點兒績效獎金?他更不會有吃虧坐牢的邊際風險,所以這人在監獄裡純粹是個吃白飯晾肚皮混日子的——相當一部分同事心裡都是這麼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