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1章 新與舊
城東北角,一座富麗堂皇的宅院,迴廊九曲、小巧花窗別具匠心,奇花異草在琉球溫暖的冬天依舊鬱鬱蔥蔥,粉牆青瓦,頗有蘇杭之地“楊柳岸曉風殘月”的清麗雅緻。
“克己復禮爲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正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臨着池塘的水榭裡,傳來朗朗的讀書聲。
故宋末帝趙搖頭晃腦的讀着《論語》,早年的顛沛流離、兄長亡故國家淪陷,種種變故都讓這個孩子早早的懂得了人世間許多的道理。
“師傅,我聽說外面讀書人讀的都是新儒學,舊儒早就不通行了,您怎麼不給我四書新解、五經新編讀呢?”九歲的趙睜着稚氣的眼睛,滿是疑惑。
孰料故宋禮部侍郎直學士院帝師鄧光薦,剛纔還如春風暖陽的臉色,忽地變做了嚴冬霜雪,語聲更是冷得可怕:“皇上,誰告訴你僞學書目的?這是欺君之罪,微臣要查訪明白了稟報太后,重重的罰他!”
“我早就不是皇帝啦!退位都快兩年了!”趙有點不高興的打斷了師傅。
鄧光薦臉色肅然,先趴在地上向北方開封府大宋列祖列宗的陵寢磕頭,再換了向東北方臨安行在,最後站起身畢恭畢敬的道:“一日爲君父,終身爲君父,此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微臣世受國恩,食大宋之祿,忠大宋之事,皇上雖然蒙塵南狩,但在微臣心中,這天下惟有皇上纔是大宋天子。”
趙的眼睛裡閃過了一絲感動,他知道鄧師傅是真心的大漢如日中天,大宋的深仁厚澤早已被遺忘殆盡,就是府中侍候的這些宮女、太監,不是每月給他們豐厚的薪俸,哪一個肯留下來?最初還往府邸中走動的那些儒生文士,如今還有誰上門呢?恐怕都去應大漢的考,做大漢地官了吧!只有鄧師傅,兩年來不離不棄,一直陪伴在身邊……
但現在,還是學舊儒地時代嗎?早慧的趙,記憶中無比深刻的是差點送命的崖山海戰,蒙古人地攻勢一浪接着一浪,大宋的戰船一艘接着一艘倒下桅杆,陸丞相抱着自己投入了大海……幸得大漢來援,被救起來後親眼看到漢軍炮火雷飛、戰艦穿梭往來,貌似強大的蒙元水師,在大漢海軍面前不堪一擊,那些強兇霸道地韃虜,就像下餃子似的被打下海中!
所向無敵的堅船利炮,在趙童稚的心靈中刻下了深深地印痕,擊敗大宋的蒙元,在大漢海軍面前卻是
後來到了琉球。見到了南洋數十個島國對大漢伏稱臣地場面。見到了那些神奇無比地水車、高爐、捕鯨船和起重機。趙就更加確信自己地想法。
如果能學習怎樣鑄炮、造船。說不定還能親手替哥哥報仇呢!至於這些舊儒學。趙真地連一個字也讀不進去。
但有什麼辦法呢?他母親楊太后整天呆在佛堂裡。超度早夭地哥哥、亡故地父親。也替被蒙元捉去地另一位皇帝哥哥趙顯、祖母謝太后和大娘全太后祈福。府內外地事情就託給了鄧光薦處理。
而鄧光薦爲人最是古板。當年崖山之戰最緊要地關頭。陸秀夫都準備抱小皇帝跳海了。他還按部就班地把那天地課程講完了。才退出官艙。試想到了風平浪靜地琉球。他又怎麼肯對趙放鬆幾分?九歲地小孩子。正是天真爛漫地年紀。卻被他整日關在府中。拘束得跟個木頭人差不多。
越是壓制。越是逆反。趙年紀漸長。逆反心理也有了。師傅說新儒學是僞學。他偏生不信:“這新學通行天下。據說連北方蒙古人地地盤都在賣呢。師傅怎麼說他是僞學?”
鄧光薦一愣。小皇帝往日可不曾用這種口氣說話啊!他上下打量。見趙面色誠懇。眼光正而不邪。也看不出個什麼名堂。只得勉強道:“這新學乃是楚賊騙取天下人心所用地僞學。無君無父悖逆之極。只有那些從賊地無恥之人才會去讀。微臣自小學地朱文公正心誠意地學問。楚賊地僞學。微臣是連一個字也會去讀地。皇上天潢貴胄。自然該讀正統儒學。不去理睬他地僞學。
”
“無君無父?”趙童稚的眼睛忽閃忽閃,現了師傅的
“那楚風自己也是做皇帝的,若新學無君無父,豈姓造他的反?天下哪有自己造自己反的道理?”
這、這,鄧光薦張口結舌不能回答,確實啊,楚風新儒學大講民族國家的道理,鼓吹民貴、社稷次之、君最輕,然則楚風自己是做皇帝的,世人學了他的這套理論,豈不是不拿皇帝放在眼裡,對他有什麼好處呢?
一時回答不出小皇帝的問題,鄧光薦窘得面紅耳赤,正在尷尬處,聽得僕人們一疊聲的叫喊:“故宋左丞相樞密使都督諸路軍馬陳宜中、故宋右丞相直學士院籤書樞密院陸秀夫來訪!”
大漢南洋總督陳宜中無奈的一笑,趙府僕人稱他的故宋官職而不稱大漢新朝的官職,其中帶着的諷刺味道明明把個“貳臣”的標籤貼到他腦門上。
陳宜中也無可奈何,因爲這已是好的了,以前單獨來拜,每次都吃閉門羹,要不是借陸秀夫的光,連門都進不來呢!
鄧光薦黑着臉,也不迎接,也不行禮,就在水閣子裡愛理不理的拱拱手:“陸大人好!陳總督,不,現在是富貴與國同休的陳大國丈了,你也好啊!”
此次陳宜中從息辣回琉球,就是參加義女雪瑤和當今皇帝大婚典禮的,典禮之後邀約一衆故宋同僚閒談,說到小皇帝處境不佳,這才和陸秀夫聯袂來訪。不想鄧光薦一見面就語帶譏誚,看來今天要說動他,須得多費幾番脣舌。
陳宜中呵呵一笑,“如今大漢是新朝,但人還是舊人麼,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好歹和鄧大人同殿爲臣,和小皇帝君臣一場,今日身份各別,舊日情份還在嘛!”
虧他老臉,連一日夫妻百日恩都說得出來!鄧光薦想起陳宜中當年豔詞求官的故事,知道不管逞口舌之利還是比臉皮之厚,自己都不是他的對手,只得轉移話題道:“舊情、舊情,如今也就兩位大人上門,舊日同僚還有幾個往來?”
陸秀夫拱手道:“這卻是鄧大人錯怪了也。今天陳大人府上高朋滿座,都說要來看看昔日故主,隻身爲新朝之官,一大羣涌到舊主府邸,萬一被哪些人抓住話柄亂嚼舌頭,卻是對鄧兄,對故主不利了!”
鄧光薦一翻怪眼:“孤兒寡母,還要造他的反麼?當年大周柴世宗後代,尚且得了丹書鐵券,我大宋好好一座江山讓與他,只落得個庶民身份,難道還要叩謝他不殺之恩?”
陸秀夫聞言苦笑,他和張世傑陳宜中等人不同,沒在大漢政府任職,而是到政法學院做了個老師,傳道解惑授業也,因此鄧光薦還給他留了點情份,至少每次來府上都是見了的,沒成想今天和陳宜中一塊過來,連自己都被他嗆起來。
鄧光薦正要下逐客令,水閣子裡的趙已經歡叫起來:“陸夫子,陸夫子來了!”
陸秀夫曾經負着趙跳海自盡,有這番生死與共的經歷,趙又自小缺了父愛,幼小的心靈中自然把陸秀夫當作自己父親一般的看待,此時見他們三人話不投機,再也顧不得鄧師傅嚴令,從水榭跑了出來,一頭扎進陸秀夫懷裡。
“陸夫子,你有半個月沒來看我了!說話不算數,君子可以欺之以方麼?”
哈哈,小傢伙開口就是之乎也,可想而知鄧光薦是怎麼教他的了!陸秀夫慢慢把趙放下,心頭裝着一片憂慮,轉而自嘲的一笑:鄧光薦這一套,當年你也曾贊他是“志誠君子”,力主由他教養皇上啊!
崖山之敗,陸秀夫的腦筋才徹底轉過彎,他這樣的實心人,一旦轉變過來,比誰都積極,想到鄧光薦整天給趙教那些陳貓古老鼠的東西,他就覺得自己犯了彌天大罪似的,於是拖着“搖脣動山河、叩齒作猿鶴”的陳宜中,務求說動鄧光薦,改變教育方式。
陳宜中在旁邊冷眼相看,把待會兒的說辭打了個腹稿。
如果只是故主小皇帝的教育方式,他纔不會來呢!鄧光薦愛教儒學教儒學,愛講朱子講朱子,孔子孟子荀子,隨他的便!
可是另一方面,趙畢竟是舊朝的末代皇帝,從這個意義上說,他的成長、他的轉變,又具有特殊的意義,如果連故宋皇帝都完成了面向新朝、擁抱新朝的轉變,一切因循守舊的勢力、一切懷念舊朝的思想,不就消弭於無形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