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我看碧空如洗,陽光明媚,便攛掇着公子出宮散心。我讓下人給他備車,他堅決不肯。自傷好之後,他還沒有騎過馬,早已是迫不及待。我說服不了他,又怕他在太陽底下待得久了,引起臉上的曬傷復發,只好找來一頂四面垂紗的斗笠,爲他遮面。
公子騎在馬上瘋跑了一陣兒,心情暢快多了。進入鬧市,我們鬆開繮繩,按轡徐行。雖然斗笠遮面,沒人看得見他的臉。但白衣輕颺的婷婷風姿依然引來萬千回眸。
也許是因爲天氣晴好,街上的人越來越多,熙熙攘攘的,有些擁擠。與其說是我小心護衛着公子,還不如說是公子小心護衛着我。好幾次,我都差點被橫穿的人流擠下馬來,都是公子及時扶住了我。
“人太多了,公子。我們回去吧?”
“前面有皇上喜歡吃的薑絲排叉和春捲,買一份就回去。”公子往前方小吃攤眺望着。
“宮裡什麼沒有啊?”我嘟囔着。
“不是一個味兒。”公子說,“我和皇上小的時候經常溜出宮來,就爲吃這口兒。”
“真的嗎?那我也想嚐嚐了。”
“我們吃完了,再給他帶回去。”
“我們比皇上先吃啊?不好吧?”
“比他先吃怎麼了?從小到大不管是什麼好吃的,他都讓我先吃。我吃夠了,他才吃剩下的。”公子回味着,我能想象他脣邊不自覺露出的幸福笑容。
“皇上對公子可真好。”我酸溜溜的,但也是發自肺腑的。
“所以延年,一個對你好的人,才值得你付出愛。”他笑得燦爛,露出了潔白的牙齒。
不知爲何,我感覺這話是刻意說給我聽的。他是在提醒我,不要愛他這個不能給我愛的男人嗎?我心下苦笑,我又何嘗不知道?自小母親便教我吟唱“無與士耽”,我雖不是陷入愛情無法自拔的女子,但此時我就像陷入愛情的女子一樣無法自拔。
前面突然傳來一聲呵斥,打斷了我憂傷的沉思。
“讓路!”好囂張的聲音。
我舉面望去,一輛豪華的青蓋馬車停在路中央,擋住了我們的去路。
“讓路,聽到沒有!”粗壯的馬伕用馬鞭指着公子,“車裡坐的是江都王!”
我一驚,江都王劉非的聲名,我也有所耳聞。這位青年王爺十五歲的時候就被先皇賜予將軍印,在七國之亂中大敗了聚衆叛亂的吳國,被稱爲戰神再世,深得王太后寵愛。
“我們讓一讓吧,公子?”我扯扯公子的衣袖,低聲說。
“是他們的車駕擋了我們的去路,我們爲什麼要讓?”公子的聲音不小,想必車裡的江都王也聽得一清二楚。
簾幕掀開,一個親隨裝扮地人催促着馬伕:“還不走等什麼?王爺趕赴太后午宴,可耽擱得起?”
“回大人,前面有個不長眼的小子不肯讓路!”
那親隨看也不看公子,怒斥了車伕一句:“他不肯讓路,就讓他變成路好了!走!”
車伕甩手一鞭子抽在馬背上,兩匹棗紅駿馬拉着車駕便向公子衝去。
我催馬上前,意圖護住公子。公子反手一掌,將我推開。然而,他再也沒有時間躲閃。馬蹄揚起,已經到了他的面前,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候,一位俠士凌空越過人羣,單手挽住繮繩,將幾乎衝到公子身上的馬匹牢牢地釘在原地。他的靴子與地面摩擦,發出刺耳的沙沙聲。繮繩深深勒入手掌,一痕深紅的鮮血順着掌心滑落下去。
“公子!”我跳下馬,飛跑過去,查看公子有沒有受傷。
公子鎮定地安撫着受驚的坐騎,微風吹過,白紗揚起,斗笠下露出他傾城絕世的容顏。
人羣中發出低低的驚呼。這一刻,長安城見證了公子的美麗。即使斗轉星移,即使城滅城起,這美麗都會鐫刻在時光深處,溫暖着記憶。韓嫣,韓嫣,再也沒有哪一個名字能如此驚豔,當它在舌尖上盪開的時候,充滿了宿命的迴旋。
我擡頭去看那位見義勇爲的俠士,想要好好感謝他一番。可話還沒出口,就哽在了喉嚨裡。隆額深目,蜷曲的長髮,我們的救命恩人不是別人,正是那赫連蒼鸞。
赫連王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公子。直到微風止息,長紗垂落,重新遮擋了公子的面容,他才發出一聲略帶失落的嘆息。
此時,江都王劉非也從馬車裡走了出來。他二十歲上下,身形高大,長相溫和而斯文,根本看不出曾是馳騁沙場的戰神。
“怎麼回事兒?”他說話的腔調兒帶着典型的貴族特質,冷漠而彬彬有禮。
“奴才該死!”馬伕手指赫連王子,下跪回稟,“是這小子突然冒出來拉住繮繩,致使馬匹失足,讓王爺受驚!”
“鬧市橫行,險傷人命,這就是你們大漢的律法嗎?”赫連王子扔下繮繩,冷冷反問。
江都王極淡地看了他一眼,便把目光擡起,投在公子身上。許久,他悠然一笑:“韓大人。”
“江都王。”公子端坐馬上,。
江都王雙手袖起,點了下頭:“韓大人日夜侍奉皇上,勞心勞形,理應先過,請。”
“江都王客氣。”公子揚了下繮繩,毫不客氣地打馬而過。
我牽着馬兒跟在公子身後,聽到親隨模樣的人說:“王爺,請上車吧,時辰不早了,太后還等着您呢!”
“急什麼。”江都王淡淡說。
“太后會怪罪的。”
“太后是會怪罪,但怪罪的不會是我。”他看着公子的背影,臉上是不喜不怒的微妙神情。
我心裡有隱隱的不安,又說不出是爲什麼。一路無語地隨公子來到小吃攤上。
攤主撿了張乾淨桌子,引我們入座。我掏出錦帕又反覆擦拭一番,才請公子坐下。
“公子,恕延年多言。您又何必開罪那江都王,明知道太后喜歡他!”
“我開罪他了嗎?”公子拿起茶杯。
“讓他先過去好啦!”我抱着息事寧人的態度。
“憑什麼?”公子好笑地說。
“就憑他是江都王。”
“我還是韓嫣呢!”
“你是韓嫣?”一個聲音接住話頭,那字正腔圓的發音裡帶着異域粗野而優雅的氣息,我和公子一齊擡頭看見了掌心流血的赫連王子。
公子低頭,繼續喝茶。
赫連王子禮貌地問:“我可以坐下來嗎?”
“我說不可以,你就走嗎?”公子不鹹不淡地說。
赫連王子笑笑,用腳勾過一張椅子坐下來:“那日我就奇怪,貌美絕倫的隆慮公主怎麼會舉手投足都像個風流瀟灑的士人?”
“怎麼不當場拆穿我呢?”公子眼眸一掠,橫波瀲灩。
“本王說過,怎好唐突佳人?”
“本公子是男人。”
“是男人,也是佳人。”
公子手一揚,喝剩下的半杯熱茶盡數潑在赫連王子臉上。
“好茶。”赫連王子舔舔嘴角。
“那就慢用吧。”公子起身而去。
“本王救了你,就不謝謝本王嗎?”赫連王子在背後喊。
公子頭也不回地說:“剛纔不是請你喝茶了嗎?”
回到宮裡的時候,皇上依然在前朝處理政務,還沒有回來。公子說他有些乏了,彩梳服侍他洗了澡,只穿着護身的褻衣就睡下了。我早上吃得不多,在街上也沒吃成點心,此時肚子裡咕咕亂叫,正想去小廚房找點吃的,迎面看見海棠夫人蹦蹦跳跳地走了過來,隨身的小丫頭手裡抱着一盆開得正好的白色海棠。
“娘娘萬安!”我給他行禮,“皇上還沒有回來呢。”
“王孫哥哥呢?”
王孫是公子的字,我笑一笑說:“公子剛剛騎馬回來,正在小憩。”
“我……哦,不,本宮進去等他。”她有些稚氣地從小丫頭手裡接過海棠花,“延年,你看這花兒怎麼樣?”
我看了幾眼,這花雖好看,卻也沒什麼稀奇。只是味道有些古怪,初聞起來,香的有些刺鼻,好像心跳都莫名得加快了。但是再聞便覺得清雅異常,有些飄飄欲仙。
我這才恍悟過來:“這不是海棠花嗎,怎麼會有香氣?”
海棠夫人腦袋可愛地一歪:“這可是我的寶貝啊……哦,不對,本宮的寶貝啊……世間唯一一盆有香味的海棠花。王孫哥哥素喜白色花朵,什麼白梅白蓮白玉蘭,我就把這珍貴的白海棠送給他,他一定喜歡得緊呢!”
“這麼珍貴的花兒,娘娘何不留着自己欣賞?”我隨口說。
“哼,只有我的王孫哥哥才配得上這份珍貴!”
“可是,公子在睡覺呢,娘娘還是下次再來吧?”
“我等他好了,皇上都不管我呢,你管我!”她賭氣撞開我,捧着花盆進去了。
我想也是,皇上都不管她呢,我管得着嗎?
我正要舉步走開,想起呆立着的小宮女,便說:“流年姐姐他們都在後廊逗弄鷯哥呢,你要去嗎?”
“好啊!”她高興地拍了下手,就往後廊跑去。
我則急急忙忙地往小廚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