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赫連王子的府第盤桓半月之久,公子的傷纔有了起色,可以下地行走。自從初春入宮以來,公子就不斷受傷,不斷復原,幾番折騰,身體已是大不如前。赫連蒼鸞每天都來探視公子,卻不久待。他很聰明,摸清了公子的脾性,每每談及詩詞歌賦,茶道棋藝,行軍佈陣,還是頗有些話題。我們儼然成了王府的主人,而他這個主人則變成了座上賓。
這一日,晨起便覺得異常寒冷。太陽只出來一陣兒便隱入雲後,不一會兒飄飄悠悠下起零星的雪花。
我坐在暖桌旁,用銀線縫補公子破損了的狐裘。這裘皮氅子是用極地白狐的皮毛所制,由外邦進貢,整個皇宮僅此一件,皇上賜給了公子。當日公子被侯爺責罰,幾番摔倒,磨損了幾處,扔掉也委實可惜。
公子坐在糊了明紙的窗戶前,手中攤開着一本詩集。很久沒有聽到翻頁的聲音,我知道他的心思並不在書上。果然,他站起來,輕輕推開了窗戶。
外面沒有什麼風,雪越下越大,自半空洋洋灑灑,恍如落英繽紛。難道此時天國是秋?
我咬斷銀線,抖開補好的狐裘,披在他肩上:“這雪,也不知從何處來?”
公子神情恍惚,似是陷入了遙遠的回憶,並未回答我的話。
許久,聽他嘆息一聲:“一年又過去了。”
我想引他高興,便笑道:“等園子裡的白梅盛開的時候,公子就十九歲了。”
公子隱約有了笑意,凝望着飄雪的眼神欲加迷離:“只有十九歲嗎?我卻覺得已渡過了整整一生。”
那時候,我並不知道這是句讖語。只是覺得心驚。
“公子何出此言?您還如此年輕,有不可限量的大好前程。”
公子緩慢地搖了搖頭:“我已經太累……”
我胸間隱隱作痛。公子的母親只是侯爺的一位妾室,生下公子的當晚便難產而死。在那個梧桐深鎖的侯門裡,失去母親庇護的幼小公子,孤獨而艱難地成長。
因爲他的聰明和美麗,七歲便被選爲王子伴讀。當這個花骨朵一樣的孩子出現在宮裡的時候,驚豔了所有人的眼睛。傳聞,太皇竇太后當着皇帝和所有嬪妃的面兒太息說:哀家惶恐,得見天顏,盲也足矣。豈知不久之後,她竟真的瞎了。
公子的美,俘獲了很多人的心,男人和女人。但真正走進公子心裡的,自始至終只有一個人,當時的膠東王,後來的皇上。和皇上在一起的時候,不管受到多大的委屈和傷害,我的公子總是笑着的,眉梢眼角都是生命的活泛。而只要離開皇上,他就像失去了水的魚,死氣沉沉,了無生機。
他一定愛得很惶惑吧,儘管他看起來總是那麼自信。一個胸懷天下的皇帝,究竟能分出多少精力給愛情呢?何況所有曾經山盟海誓的愛情,到頭來總是那麼不堪一擊。
沒有誰比我更瞭解他的累,很早以前,我就發現了他眼底日益深埋的傷痛和疲憊。
“公子,如果您想他,我們就回去吧。”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冰冷刺骨。
公子搖頭,正要轉身,院子裡多了一個人。
我定睛看去,原來是赫連蒼鸞。他戴了翻毛的皮帽,黑色的貂皮披風拖在身後,顯得身量格外修長。他站在雪中,舉起一把寶劍,笑着說:“韓兄,如此良辰美景,別悶在屋子裡,過兩招如何?”
公子揹着手,詩集卷做一卷握在手中,緩步走了出去。
赫連蒼鸞微微一笑,丟掉劍鞘,攻向公子。
公子以詩集擋了一下,旋身躲過他的攻擊。飛揚的長髮夾着雪花掃過赫連蒼鸞的臉頰,他深深吸了一口氣。
“你們小心點!”我站在雪裡大叫,心裡不斷埋怨這匈奴王爺不懂體恤。公子的身體纔剛剛好,就引他在冰天雪地裡比劍,凍着可怎麼辦?
公子畢竟還是虛弱,幾十招過後,腳下一滑,身體失去重心,往後栽倒。
赫連蒼鸞箭步上前,將差點跌倒的公子摟在懷裡。
我驚魂甫定,正要跑過去,只聽院門吱呀一聲響,一前一後走入兩個高大的身影。
走在前面的人顯然是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一時呆立不動。
公子和赫連蒼鸞也呆在原地,維持着擁抱的姿勢。
倒是走在後面那個人先反應過來,喝了一聲:“皇上駕到,還不拜見!”
我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奴才參加皇上!”
公子也從恍惚中醒悟過來,鎮定地推開赫連蒼鸞擁抱着他的手臂。
皇上和公子。他們隔着重重雪霧,凝望着彼此。
好像有半盞茶那麼久,皇上自嘲地苦笑了一聲:“看來你過得不錯,是朕多慮了。”他從披風中掏出一個裹在素錦繡袋中的白銀手爐,“還想着你入冬手涼,沒帶手爐……”他手掌翻向下,冒着熱氣的手爐落在堆積的雪上,香碳灑了一地。
皇上掉身離去。走了兩步,又驀然停住,回過身來,長劍出鞘,直指赫連蒼鸞。
赫連蒼鸞連忙揮劍反擊。
皇上披了一件大紅氅子,一黑一紅兩道人影纏鬥在一起。刀光劍影將漫天的飛雪攪地旋轉起來。
“皇上!”後面跟着的人叫了一聲,我才發現原來是衛青。
“別過來!”皇上命令。
公子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們,就好像這一切都跟他沒什麼關係。
轉眼已過了上百招,皇上越戰越勇,一劍刺穿了赫連蒼鸞的左肋,將他牢牢釘在樹幹上。
赫連蒼鸞驚出一身冷汗,低頭纔看見那劍只是穿透衣服,沒有傷他分毫。
皇上拔劍而去,一眼也沒有再看公子。被他踢開的院門發出轟的一聲,緊接着馬蹄響起,漸去漸遠。
一直呆立着的公子此時好像突然想起什麼,快步追出院門,順着馬蹄在雪上留下的足跡,一路狂奔。
我跟在後面,大聲叫:“公子!等等我,公子!……”
由於路滑,我一連摔了好幾跤。
公子到底是追趕不上,一跤跌在雪地裡。我連滾帶爬的追上去,試着要把他扶起來。他掙扎着還要起身追趕,我緊緊地抱住他。
“追不上了,公子!他們已經走遠了,追不上了!”
“劉徹!”公子的眼淚洶涌地漫過鼻翼,嘶聲大叫,“劉徹!劉徹——”
這時,一匹馬從我們身後趕上,嘶鳴着停在我們身側。坐在馬上的赫連蒼鸞向公子伸出手:“要追嗎?本王帶你。”
公子看也沒看赫連蒼鸞的手,推開我,機械地站起來,一步一滑地往回走去。
赫連蒼鸞調轉馬頭,再次追上公子,大聲說:“既然這樣愛他,就解釋清楚,我再也不要看到你如此痛苦的樣子!”
“沒什麼好解釋的。”公子的聲音很輕,腳下依然不停。
“韓嫣!”赫連蒼鸞叫了一聲。他催馬走了幾步,攔住公子,“本王愛你!跟本王去大漠吧,本王可以讓你過上你夢想的生活!”
“你知道我夢想的生活是什麼?”公子擡頭看向他。
“自由。”赫連蒼鸞自信地說。
“你錯了。”公子很認真地說,“我從不做夢,也別無他想。”
赫連蒼鸞微藍的瞳仁裡閃過一絲絕望。
是的,這個男人的世界裡,只有他的帝王。爲了跟隨他,他早已拋棄了夢想。
這天晚上,公子對着滿園雪色,自斟自飲,一直到天色破曉。
我坐在一旁,默默撥着爐火。見酒涼了,就給他熱一熱。
“延年,唱個歌兒吧。”公子薄醉微醺地說。
“公子想聽什麼?”我輕聲問。
“什麼都好。”他支起下巴,醉眼迷離地看着窗外。
我隨意哼起很久以前聽過的一首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
我的歌聲就像一條細細地絲線在漫天雪光中震顫,迴盪。
公子擎起酒杯,以袖掩面,一飲而盡。
我知道他喝下的不是酒水,而是眼淚。
也許是我的歌聲安慰了他,沒過多久,他便沉沉睡去。我舒了一口氣,將他輕輕移到牀上。
剛給他掖好被子,外面就響起一串清脆而謹慎的敲門聲。這麼早,除了赫連蒼鸞不會有別人了。我踏着積雪,走出去開了門,站在門外的竟然是衛青。
我條件反射地往他身後看了看,確定皇上沒有隨行,不禁有些失望。
“怎麼是你一個人?”我把他讓進來,拿起笤帚幫他掃落一身的雪花。
“我是來找韓大人的。”他有些憂慮的眼神,讓我緊張起來。
“皇上爲什麼沒有來?”
“先見見韓大人再說吧。”
“公子喝多了,恐怕一時叫不醒。”
“叫叫看吧,我有急事。”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我,面有懇求之色。
我埋頭走進裡屋,用了半個多時辰,總算把剛剛睡下的公子拖了起來。
他把頭埋在手掌裡,很煩躁地說:“滾開,我誰都不見!”
“大人,我是衛青!”衛青不知何時走了進來。
公子不甚清醒地看了他一眼:“什麼事?”
衛青往窗外看了一眼,低聲說:“聽說這裡是赫連王子的府第,不知道說話是否安全?”
“赫連王子不住這裡,這裡只有我和公子兩個人。”我說。
衛青點頭,湊近公子:“大人,請您速速進宮,阻止皇上!”
公子聞言一愣,酒醒了一半:“他怎麼了?”
“皇上要對匈奴用兵!”
公子渾身一顫:“現在?”
“嗯。”衛青繼續壓低着聲音,“三十萬大軍分別由御史大夫韓安國,衛尉李廣和大行令王恢率領,今晚就開拔。”
公子整個人驚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