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開似雪

梅開似雪

三月初三。

自公子去後,年年今日,我都會早早起牀,親手爲公子煮一碗長壽麪。而今壽麪,我已做得極好,綿長柔韌。時常會想,如果那天早晨,他吃的壽麪不是斷根殘線,是不是會活得更長久些?

天還沒有大亮,窗外懸着孤星殘月。皇上已經不在身邊,我猜想他是去練劍了。

雖然我妹妹入宮,三千寵愛集於一身,但皇上仍不肯與她同臥。每每事畢,都會擺駕未央,招我侍夜。

枕邊,公子的白衣疊得方方正正。不論朝中大事多麼緊急,他都會親手做這件事。我不知道,他如何忍受那白衣上,公子的氣息一日比一日淺淡?

我輕輕撫摸着水般光潔柔軟的絲紗,想起四年前的今天,公子長髮漫垂,擎着一支蠟燭,影影綽綽地站在門口。他的衣袂在晨風中微微飄飛,臉上的笑容渺遠而神秘。那個時候,他就知道自己要死了。他最後一次洗了澡,想幹乾淨淨地離開這個世界。

我曾無數次幻想。那個白梅怒放的清晨,我和皇上駕車走遠,公子一個人站在路邊,看着我們一點點從他的視線裡消失,他一定哭了。他的眼淚是不爲人見的,只有他自己知道,淚流在心裡的滋味。

他默默走回去,一直走到樓上,取下牆上的佩劍,留戀地環視他們生活過的地方。牀榻,桌旁。他曾想就這樣和他守着千株梅樹,平平淡淡地過一輩子。然而,終不能夠。

他解下肩頭的大紅錦緞斗篷,只穿着一身白衣,漫步走了出去。

陽光那麼好,好的刺目。

他擡起手,擋在額前,含笑看了看太陽。多麼好的日子,多麼好的生命。多麼美麗又無能爲力的愛情。

即使是最後,他想說的,也一定不是怨恨。他從來就不是顧影自憐的人。

拔掉劍鞘,他在梅樹間旋劍飛舞,縱情恣意。萬千落花成雪,他始終是最美的那一朵。

永遠了,劉徹。

從認識你的那天起,韓嫣愛你,始終如一。

舞得累了,他跌坐在最愛的那株梅樹下,透過滿枝椏的花與夢,遙望着浩瀚蒼穹。陽光染滿他含笑的面容,他伸手拈起一朵花兒,湊到鼻端,好香。笑容更深了,指尖彈起花朵,花瓣四散。在那些花瓣落下來的瞬間,長劍穿胸而過。

他秀美的長眉微微蹙起,鮮血溢出嘴角。

他靠在樹幹上,費力地昂起曾傾倒衆生的臉龐,一生中最後一次迎向太陽。

劉徹,現在我可以告訴你。放棄十九歲的生命沒有想象中那麼疼,比想象中更疼的是,放棄你……

……

我煮好壽麪,盛了三碗,把其中一碗放到籃子裡。然後把其他的祭品也一一放進去。水果,點心,香燭,當然,怎可能忘了一壺清酒。準備妥當,我讓人把籃子放到馬車上,然後用托盤端起剩下的兩碗壽麪,回到未央宮裡。

皇上依然沒有回來。我問流年,她說可能在昭陽宮。

我注意到流年、雪袖、彩梳今日都穿了一身的縞素。屋子裡隱隱透出檀香的清冽香氣,想來是她們偷偷在裡間設了香案,祭奠公子。在宮裡,私設香案,是違反宮規的。所以我並不點破,讓她們可以安心祭祀。

端着壽麪,一路行去昭陽殿,遠遠便看到皇上貼身的小太監蘇文守在外面。

“李大人。”蘇文拱了拱手,“皇上有命,除非韓大人來了,其他人不得叨擾。”

“誰?”我以爲我聽錯了。

“韓嫣韓大人。”蘇文湊近我的耳朵。

看我神色有異,他連忙說:“您有所不知啊,李大人。自韓大人去世以後,每年三月初三,皇上都要在昭陽殿給他做壽。酒席,喜帖,壽禮,樣樣不缺。就乾等着。等上一天,也就罷了。奴才勸您,這個日子,李大人就不要去觸黴頭了。”

我一語不發地推開他,大步踏上臺階。

蘇文想攔我,但又礙於我的權勢,遲疑不止,最後也一甩手,乾脆做罷了。我待人不似公子那樣寬容,宮裡人皆知我的規矩,不敢太過放肆。

宮門大敞。

皇上一身錦服,於大殿之上,正襟危坐,兩眼直勾勾盯着門外。金丸臥在他左腳邊,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揉着它的脖子。

酒席擺了兩列,飯菜都冒着熱氣,座位卻都是空的。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皇上瘋了。從公子死去的那天開始,他就瘋了。只是看起來像個正常人而已。

他的眼神是那麼殷切,時不時正正衣襟,扶扶頭冠,好像公子下一秒就會出現似的。

他真的相信他會來!

這種相信是如此強烈,在他身周形成一個無比強大的氣場。讓我也幾乎要承認,他是對的。公子一直都活着。

我步上丹樨,將壽麪擺在他面前。他掃了一眼,冷聲問:“怎麼只有兩碗。”

我坐在下首,用筷子抄起麪條放入口中,坦然道:“公子那碗,已經放在馬車上。待會兒和祭品一起,擺在墳前。”

皇上長臂一掃,壽麪咣噹落地,細瓷大碗碎成幾塊,滿地狼藉。

金丸受驚地站起來,汪汪叫了兩聲。

“他沒有死!”皇上幾乎是咬牙切齒,“朕沒有看見他死!他只是受了傷!朕也捱了一劍,深入臟腑,朕不是活得好好的嗎!他只是生朕的氣,李延年!他躲起來,不肯見朕!朕相信總有一天,他會原諒朕!他會像往常一樣從門外走進來,端起桌上的六安茶喝。邊喝邊說,過什麼生日,不如騎馬去吧?”

“他死了,皇上!”我有些冷酷地擡眼直視着他,“當你在梅樹下發現他的時候,他就已經死了。我、大公子還有赫連蒼鸞爲他守靈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入土爲安。墓穴是大公子親手挖的,我們把他放下去的時候,他的身子已經硬了。但他依然很美,就像懸在天邊的孤月一般冷豔不可方物……”

“你住嘴!”他伸手指着我,狂怒大喊,“朕命令你住嘴!”

“大公子陳詞之後,我們便開始封土。泥土一點一點覆蓋了他的身體……他的臉……”我的聲音冷硬而哽咽,“我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恨的,皇上。我有一種強烈地想要傷害誰的慾望!他憑什麼躺在土裡啊,皇上?你知道那有多冷嗎?你知道嗎,皇上!”

“你閉嘴!”他掃過來一方紙鎮,打中了我的額角。血流淌下來,我們在那一刻變得平靜。

他頹然地坐倒在胡牀上,疼痛輾轉的樣子,讓我感覺他已揉碎了五臟六腑。

我站起來,長揖至地:“今日是公子的壽辰,延年要去梅苑祭拜,不能誤了時辰。皇上贖罪,延年先行告退。”

我失魂落魄地坐在馬車上,搖搖晃晃行至半路的時候,一騎飛來,從後面超越了馬車。我掀開車簾,看到皇上騎在馬上的背影,向着梅苑,一路疾馳。

公子,我把他帶來了。

您一定思念他吧?

儘管我是多麼想獨佔這個黯然銷魂的日子。

梅樹一年比一年更加繁密。

進園的小路已經被樹枝封住,只能行人,不能走馬。我下了馬車,提着籃子,一路刮刮扯扯地前行。梅花開似雪,沉甸甸地綴滿枝頭,那般熱烈地怒放,就像一種神聖的儀式。

墳前,鮮花豔果,酒香四溢,顯然香案已經擺過一輪。

赫連蒼鸞和大公子韓則已經拜過。此時,他們站在一旁,大公子牽着小公子韓說的手。小公子凝視着墳墓,神色懵懂,被莊嚴悲傷的氣氛感染,嘟着小嘴兒,一語不發。

皇上站在墳前,他似是不能適應似的,雙手顫抖,緊緊攢成了拳頭。

許久,他走上前去,手掌覆上墓碑,用力碾磨,擁入懷中。

“嫣兒……”他跪下身子,額頭撞在墓碑上,一下一下直至鮮血淋漓。

大公子想要上前勸解,我擡手製止了他。

皇上摟着墓碑,血和淚混在一起,順着石碑上的裂紋漫延。他的臉緊緊靠在墓碑上,嘴脣貼上去,碾磨般地親吻哭泣。

我和大公子、小公子都在一側跪倒,陪祭。

只有赫連蒼鸞冷冷地注視皇上片刻,輕哼一聲,轉身大步走入樓閣,再也不肯出來。

韓嫣之墓。

字跡年長日久,風吹日曬,已經有些模糊。

皇上咬破食指,用自己的血,一筆一劃,字字描清。血不流了,他再咬破另一個手指。那些血染的大字在陽光下,殘酷地刺目。

太陽西斜的時候,皇上終於站起來,大聲說:“李延年!”

“臣在!”

“朕百年之後,要與韓嫣葬在一起。不管你用任何方法,這是朕的旨意!”

“延年接旨!”我擲地有聲地說。

當皇上下這道旨意的時候,他大概萬萬沒有想到,我竟然活不到公子的下一個祭日。

我們在夜幕降臨的時候,方纔起身離去。

赫連蒼鸞終其一生,都沒有原諒皇上。我們走的時候,他也沒有出來相送。

小公子問:“那裡埋着誰呢?”

“你的二哥。”大公子說。

小公子對公子沒有多少印象,只是一再回望,不知道他的二哥是何等神仙人物,竟然能讓這麼多鐵血男兒涕泗長流,泣不成聲。

行至途中,皇上突然昏厥,從馬上跌落。緊接着就臥病不起。承認公子已經死去的事實,耗盡了他全部的心力。

但死對他來說,不過是奢侈。

他是皇帝。他是天下蒼生的希望和信仰。

他從來就沒有自己。

塵埃落定一舞傾國第43章 人心難測第18章 還朝烈火烹油第29章 玉碎深牢生不如死第26章 一波又起與子同袍第4章 入宮葬我於雪塵埃落定第25章 若你懂我第25章 若你懂我第36章 琴瑟和鳴千鈞一髮近乎淒涼與子同袍千鈞一髮第21章 悠悠國色第30章 千古遺恨中山李氏協律都尉第17章 王者之心恍若古人一舞傾國雲淡風輕心亂如麻第18章 還朝第17章 王者之心萬死千生孤蓬萬里第8章 公子如蘭第41章 入土爲安第25章 若你懂我第32章 悔不當初心亂如麻萬死千生物是人非一舞傾國傾國傾城大廈將傾第8章 公子如蘭第37章 一路花開千鈞一髮第15章 請戰有美一人有美一人第24章 萬劫不復第15章 請戰第34章 愛知情重物是人非中山李氏地老天荒雲淡風輕第4章 入宮雲淡風輕英雄末路第18章 還朝肝腸寸斷雲淡風輕心亂如麻帝國雙璧第40章 一眼萬年第14章 殘酷第42章 一念地獄第28章 情斷未央第31章 無可挽回狂徒狂念因你成癡第27章 黯然神傷至死不渝有美一人近乎淒涼第19章 楓紅如血第32章 悔不當初因你成癡狂徒狂念重返長安第26章 一波又起第31章 無可挽回第21章 悠悠國色恍若古人血流成河肝腸寸斷第18章 還朝第35章 合巹之酒第26章 一波又起第2章 不速之客第43章 人心難測多事之秋第21章 悠悠國色第25章 若你懂我求死不能第3章 承諾第5章 長夜未央第40章 一眼萬年傾國傾城天地可鑑痛徹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