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剛過,未央宮中便傳來了太皇太后病倒的消息。好在只是感了春寒,太醫用藥調養便無大礙。這一病讓兩個人頓時警覺與慌張,這兩人便是竇太主與皇后。
四月初六,正是春光明媚的好日子。夏天的炎熱還未到來,芳華池邊的草叢中已是蝶舞翩躚了。館陶公主坐在母親一側侍奉,時不時的端茶送水,噓寒問暖,阿嬌則在另一側爲祖母捶背。太皇太后的病雖無大礙,但這對於此二人來說仍是心有餘悸。館陶何嘗不知道,眼前王太后雖對她畢恭畢敬,無非是看在東宮的面子上,而自己的母親如今年事已高,再加上近來衛子夫與寒秋得寵,自己與阿嬌的地位更是令人堪憂。
“哀家不過一場小病,你們都跑來幹什麼?”太皇太后閉着眼道,“皇上近來忙些什麼呢?”
劉徹先是不答,後來才意味深長的一笑,道,“祖母不知道孫兒在做什麼?御史大夫莊青翟沒有上報與您?”
“皇上,”位於下方右側的王太后皺着眉頭髮話,“太皇太后問你話,你好好答便是。”
一直居於劉徹身邊的子夫微微一笑,並未讓人察覺。
“回祖母,孫兒前些日子已經向天下人宣召,但凡有勇氣者,朕可任命他爲大漢使節出訪西域各國。”
“出訪西域?”太皇太后示意阿嬌停止捶背,身體微微向前靠了些,“皇上什麼時候有的想法?”
“孫兒覺得,我大漢之所以長久以來飽受匈奴欺侮,與我朝不瞭解匈奴人的習俗有密切關係,況且匈奴人的兵器比起我大漢的要強上百倍,若不趁此尋求變通,恐怕局面難以改變。”
半響,沒有人發話。
劉徹已經做好接下來與祖母辯駁的打算,誰知太皇太后卻笑道,“皇上到底是懂事了,不需要事事由哀家來操心了。”
這話中的意思不大明朗,在座的人都分不清這其中到底是反對還是讚許。王太后連忙躬身道,“母后,皇上擅自做主,還望您不要怪罪。”
太皇太后冷笑道,“你兒子如今有了治國之纔是好事,你也不必時常爲他在哀家面前求情。”她淡抿一口茶水,蒼老的聲音在陰涼的長廊中迴盪,“哀家自入主漢宮以來,聽聞北方的國家無非只有匈奴一個,他們欺我大漢,毀我大漢的邊民,實在可惡,如今若是有勇者能越過匈奴去了解更遠的國家的風土人情,向他們傳播我大漢的天威,未嘗不是件好事。”
劉徹鬆了口氣,連聲道,“多謝祖母體諒。”
“哀家只喜歡幹實事的人,天子同樣也不能好大喜功,早幾年皇上聽信那幫儒生的謠言,一心要搞新政,若非哀家從中阻攔,還不知朝堂要被那幫可惡的臣子搞的有多烏煙瘴氣!”
提到這裡,劉徹眉頭皺起,當初趙綰與王臧的死仍舊讓他十分介懷。但現在的他早已學乖,淡淡道,“孫兒知錯,多謝皇祖母教誨。”
子夫在一旁暗暗聽着,心裡大概想着現在的政治狀況。大抵距離張騫出使西域不遠了。她只覺着口渴,剛想端起茶盅飲水,上方太皇太后的話卻叫她驚的差點嗆着。
“衛美人?”
劉徹轉頭向子夫使了個眼色,她連忙起身,擡頭望見皇后無法捉摸的眼神,還有館陶公主冷透的臉色,在中央伏在地上道,“回太皇太后,妾身在。”
“果真是一把好聲音!”太皇太后早已雙目失明,但耳朵卻是極其敏銳,“你上來。”
子夫只感覺心快從喉嚨裡出來了,悄悄回頭看了劉徹一眼作惶恐狀,劉徹只是向她露出微笑,意思是讓她大膽上前去。
太皇太后由館陶扶着,漸漸從衣袖中伸出佈滿皺紋的雙手,慢慢撫上子夫白皙的臉龐,從額頭到鼻樑,再到嘴巴……她的臉色捉摸不透,似乎是在用心仔細打量着。子夫一直不說話,只是睜着一雙眼睛看此刻離她如此相近的竇氏,心裡對她有敬意,也有懼意。
“看來流言真是不假,你和從前的尚陽的確十分相似,聲音像,容貌也像。”太皇太后收回雙手,側過臉,仔細問道,“你也是平陽家裡頭的?”
“回太皇太后,妾身原本是長公主家裡的歌女。”
館陶冷笑道,“母后,平陽倒真是會哄得皇上的歡心,那邊的寒美人剛有了身孕,這邊又送了衛美人進宮。”
“平陽是長公主,懂事是自然的,皇上後宮若是能多添子嗣也是於天下萬民的好事。”
阿嬌在一旁,看着子夫神色恭敬的坐回劉徹身旁,心裡不由得嫉妒難忍。她恨子夫的相貌,恨從前的袁念君,她貴爲皇后,劉徹卻從未對她如此關懷備至。
回到未央宮時已是傍晚,劉徹興致似乎極高,在宣室之中看着一方竹簡不由得笑出聲來。子夫正在一旁爲他研墨,轉過頭道,“陛下是有什麼高興事?”
“子夫,你可知道,有人揭下朕的皇榜了!”劉徹一直暗沉的臉終於晴朗了許多,背手在下方踱步。許久,他轉過身,笑道,“今日在芳華池邊,朕向祖母告知此事時還是有些擔心的,原本以爲她又要將朕說教一通。其實朕這次想要派遣使者去西域不止爲互通音信,更是想尋得月氏國的蹤跡,據聞匈奴的單于曾將月氏國王的頭顱割下做成酒器,這兩個國家有着血海深仇,朕若是能結合月氏國的兵力夾擊匈奴,那麼多年來大漢遭受匈奴脅迫的局面定會改變!”
子夫並未擡頭,只是婉轉道,“不過太皇太后一向不主張與匈奴正面迎擊,對於聯合月氏兵力之事皇上可稍作隱瞞。”
劉徹沉吟着,最終苦笑道,“真不知到何時朕才能毫無顧忌的治理天下,祖母看似輔佐,實則掣肘。”
“皇上,太皇太后歷經三朝,有什麼事是她看不透的呢?有些時候與皇上意見相左,那也僅是政見不同而已,她老人家崇尚老莊之學,而皇上卻是屬意儒學,新政之時阻攔皇上只是怕皇上因一時意氣而破壞祖制朝綱,而如今皇上韜光養晦收斂鋒芒,太皇太后自然放下芥蒂,出使西域是使得國運昌隆的好事,她又怎會不準?”
這一番話使得劉徹怔住,他笑容凝在嘴角看着上方的子夫一時說不出話來,半響,他才道,“你如何知曉朕的心思?”
子夫忽然停下手中的研墨,擡頭看去,劉徹的目光深沉了許多,微微笑道,“妾身是會用眼睛看的,陛下信麼?”
劉徹沉思半響,終於慢步向她走來,放下手中一直緊握的竹簡,注視着子夫平和的臉,道,“是,你會用眼睛看,朕從來都知曉你聰慧,又曾在這個宮裡生活了十年,朕的想法,唯獨你能猜透。”
子夫悶聲笑道,“那妾身敢問一句,能猜透皇上的想法,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劉徹心情大好,將子夫攬入懷中,在她耳邊輕語,“對於別人來說是壞事,對於朕的子夫來說,那便是朕求之不得的好事!”
——
“皇祖母身體已然不似從前那般好了,寒秋那賤人一旦生下皇子,那我這個皇后恐怕也……”阿嬌心緒不寧,肩膀卻被一雙有力的雙手緊緊扶住,館陶厲聲呵斥她,“你不可亂了陣腳,我告訴你,寒美人並不可怕,真正的心腹大患的是衛子夫!”
“我知道……”阿嬌心裡明白,自衛子夫進宮后皇上已經冷落寒秋多時,他日一旦衛子夫也有了身孕,那自己的地位恐怕就真的不保了。她叫出聲,怨道,“當初盼兒親口說衛子夫已經死了,爲何今日她還能進宮!”
館陶忽然嚴肅了許多,坐在阿嬌面前,“阿嬌,如今不是後悔的時候,她現在貴爲一宮之主,早已經不是當初你可以一腳踩死的螻蟻,你切不可亂了陣腳!”
“母親,那我該怎麼辦!”阿嬌眼泛淚意,“他日一旦寒秋與衛子夫聯手,那女兒必定是……”
“我告訴你,這些日子你千萬不可向皇上表示你的不悅,你是皇后,皇上一貫不喜歡你耍性子,你祖母若是知道了也不會幫你,”館陶冷笑着,繼續道,“只要你沒有過錯,皇上又能耐你何?東宮老太太尚在一日,這皇位就仍有更替的可能。”
阿嬌心中一動,母親的話讓她忍不住一陣害怕,剛想問出口,館陶卻是輕蔑一笑,轉頭對她道,“再說了,你忘了我們還有一個人麼?”
——
和風殿。
春夏交接時已然漸漸燥熱了許多。寒秋撫摸着自己慢慢隆起的腹部,臉上不知是什麼神情,悵然,或是……憎惡。
蟬鳴聲一陣陣傳來,她聽得有些心煩,身旁的湞兒見她皺起了眉頭連忙停止了扇風,勸道,“美人,不如還是回內殿去吧,外頭日頭毒。”
“湞兒,皇上好些日子沒來了吧?”寒秋自顧自的看着池上的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幽幽道,“自從漪蘭殿多了一人,皇上的眼裡就再也沒有我了,是不是?”
“娘娘怎能這樣看低自己呢?如今您已有六個月的身孕,皇上自然也是不方便來您這裡的。”
寒秋拖着笨重的身體往回走,湞兒一路攙扶着她坐回殿中的主位,下方有人端上一碗冰糖百合上來,她看着只覺得心中泛嘔,皺着眉頭叫人拿了下去。她一邊搖着蒲扇一邊打量自己殿中的人,不由的自顧自的嘲諷着,自己剛有身孕那會兒真是受盡了寵愛,和風殿加派了比從前多了一倍的人手,可是如今呢,人又走了許多,皇上的賞賜倒是從未間斷,只是來的次數卻是日日漸少。
外頭忽然傳來一聲親切的笑聲,“這麼熱的天,姐姐連冰糖百合都不願服,肚子裡的皇子怕是要熱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