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黑,夜幕如同急速伸出的黑手,彷彿一刻間便緊緊扼住子夫的喉嚨。她身上有些汗意,一直髮軟的腳步忽然停住了,夏夜草叢裡的蟲鳴此時在她耳裡卻極是滲人,方纔晉北殿中那一幕仍舊曆歷在目。凝然連忙上前,關切道,“美人,要不要先到前面歇息片刻。”
“不必。”子夫擡步繼續先前,維持着冷靜,道,“只是可惜了湞兒的性命。”
凝然不解,“湞兒明明在說謊,方纔您爲什麼不讓奴婢戳破呢?”
“今日在晉北殿中,所有人都知道她在說謊,太后更是明白湞兒是在爲誰擔當罪責,可是這一切只要不是從湞兒的嘴巴里出來,誰說都是無用的,你今日若是衝動逞了一時口快將矛頭直指皇后,皇后非但不會有事,相反,你怕是要承擔一則污衊皇后的罪名。”
凝然皺眉,“難不成此事就這樣罷了嗎?”
“只能作罷,”子夫一步步的朝着漪蘭殿方向走着,心裡卻是百般滋味,湞兒最是可憐不過,宮中兩股勢力皆以她的身家作要挾,她是左右爲難的,最終淪爲犧牲品。只是不知她那年邁的母親與妹妹到底會被如何安置。
凝然道,“不過美人如今無事總是萬幸,皇后娘娘最終也沒能害着您分毫。”
子夫淡笑,回到漪蘭殿時正殿依然燈火通明。易大人在外候着,見子夫回來連忙迎上來道,“您可回來了,皇上已經在裡邊等您很久了。”子夫頷首,自己便徑直進了殿。劉徹正坐在上方看她這些日子寫的字,目光嚴謹肅然,眉頭微蹙。
“妾身拜見皇上。”
下方的聲音叫劉徹一驚,他連忙起身,走下桌案去扶她起來,“朕一直擔心你。”子夫舒眉笑道,“皇上等了有一會兒了吧,可用過晚膳?”劉徹搖頭,“朕方纔看了這些天你寫的東西,多是傷春悲秋之語,朕怕你處在軟禁之中心中鬱結……”
“皇上莫理會那些東西,不過是妾身閒來無事畫着玩兒罷了,難不成還會起了輕生之意麼?”子夫回身示意宮人傳膳,臉色波瀾不驚,劉徹心中疑惑叢生,屈身坐下,甚是不解,見着宮人將菜一樣樣端上來,終於道,“朕近日朝中事物繁忙……”子夫卻一下堵了他的話頭,笑道,“即便皇上再繁忙,可還是命人查了司膳局,妾身領了皇上意了。”
劉徹訝異,道,“朕原先擔心你今日見了母后會不自在,更怕母后爲難你。”子夫眉眼清淡,“太后娘娘明察秋毫,只是豈能事事如意。”
一旁的凝然終究忍不住,將湞兒之死原原本本的向劉徹說了,包括先前子夫命她暗查的一切。劉徹驚愕萬分,直道,“朕一直以爲此事是母后暗中調查,原來竟是子夫你的主意。”
子夫先是悶聲不語,嚥下一口飯心才定了些,“凝然今日多嘴了,此事原本就不應該叫皇上知道的。”
“朕知道了又何妨。”劉徹手中的木箸微微停住,暗自打量了子夫一眼,她始終都沒有過多的害怕或者心驚,臉色沉靜的叫人疑惑。
她太處事不驚了,亦或,是心思太細膩,細膩的叫他這個皇帝都預料不及。
子夫並未發現劉徹這一細微的神情,擡頭道,“寒秋遭皇后之手失了孩子,想必現在最爲痛心,還望皇上多加關懷。”
“朕知道。”劉徹見子夫沒多大精神,以爲她不悅,開口,“皇后害朕之子,又誣陷於你,朕如今卻不能動她。”
子夫停止口中的咀嚼,神情不由得怔然。
“朕不是不知道如今朝野之中暗涌着關於皇帝的廢立之言,這一切全部都掌握在祖母的手上,皇后如今是很關鍵的一步棋,朕不能因一子錯而滿盤輸。”劉徹握着子夫的手,聲音平緩了些許,“子夫,你如今受的委屈,朕日後必會加倍補償你。”
子夫聽着劉徹的這番肺腑之言,心裡卻是百轉千回。帝王果真是帝王,最重要的永遠是江山。阿嬌對於他而言不過是穩固皇位的工具,只要有這個皇后在,太皇太后必然會顧及自己長女館陶的感受,廢了劉徹,那麼阿嬌的皇后之位便蕩然無存。權利與親緣總是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這個道理,亙古不變。
湞兒的死並沒有讓寒秋有太多的驚訝,她依舊是不用藥,身體便一日日的弱了下來。初秋時分,她的病況直轉而下,連牀榻都起不來。宮女們給她端來的藥湯都被她推翻在地,她根本不在意自己還能活多久,這副身體,能過多少算多少罷!
七夕節那晚,和風殿的一名宮女匆忙跑進漪蘭殿,跪在子夫面前道,“美人,寒美人要見您一面。”那宮女的聲音帶着隱隱的啜泣之意,子夫原本與凝然說話,這下卻叫下方的宮女完全驚住了。
她忽然想到寒秋,自己已經許久沒見她了。這宮女似乎都快哭出聲來,她心中莫名的悽惶。
和風殿她已經很久沒去了,秋風颯爽的日子,這裡卻是充斥着藥暖之意,只可惜滿屋的湯罐,卻是無一進了寒秋的脾胃。她選擇通通視而不見,苦笑着等待死亡的降臨。
子夫怔怔的望着病榻上那個形容枯槁的女子,滿目無一絲生機,哪裡還是從前她見過的舞姬寒秋?她記得自己在宣菀樓初見寒秋的那日,她穿着火紅的舞裙,伴着極富節奏的曲調,舞得奪目而璀璨。她從來都是活的任性而自由的,如若真是這樣,那麼眼前的女子又是誰呢?亦或是,她實在太任性,所以足以去睥睨死亡。
“你何苦這樣,白白糟踐自己的身子。”子夫坐在她身旁,原本的猜忌此刻煙消雲散,心中萬分苦澀,“孩子沒了還可以再有,可是人的性命……”
“我知道,太后也曾這樣說,可是我知道,我不會再有孩子了……”寒秋睜着一雙空洞的眼睛,望着上方那頂白色銀線穿繡的帷帳,笑道,“宮裡的一切都是好的,吃穿用度比起外面真是天地之分,可是……子夫,你喜歡這兒麼?”
子夫避開了眼神,不答。此刻寒秋的話就像秋風中不知飄向何處的落葉,沒有重心,沒有方向。她只覺得手心冰冷,沒有絲毫的溫度。
“你可知道,我恨你,更恨皇上……”寒秋說及痛處,咳聲不斷,“他心中沒有我,那爲何偏將我帶進宮?我這一生對他來說不過偶爾的興致而已,憑什麼?”
子夫眼眶脹疼,連忙勸道,“皇上心裡是有你的……”
“不必騙我,我如今什麼都不在意了,皇上心裡有誰也都與我不相干了,我從來不曾屬意皇上,更不想一人忍受深宮寂寞,如今獨自解脫了去,倒是天大的好事……”寒秋蠟黃的臉上流出兩行淚來,嘴邊卻是滿足的微笑,“我從來沒有恨你奪了皇上的寵愛,我恨的是……因爲你的入宮卻使得他丟了性命……”
“寒秋……”子夫愕然。
“我永遠記得第一次見他的樣子,一攏淡青色的衣袍,眉宇間那樣的瀟灑與清逸,那樣清亮而又自信的眼神……我一輩子都不會忘……”寒秋嘴邊的微笑淡淡散去,無力的眼光漸漸移向子夫,“他原本是該好好活着的,可因爲你,他被皇上奪了性命!我多希望自己從來不曾聽到這樣的消息,可是……”她有微微的哽咽之聲,說話也漸漸沒了力氣。
子夫終於忍不住落淚,想及劉定的死,似乎還在昨日,拼命抑制着,“對不起……”
“呵,我何嘗不知湞兒是皇后的人,她每日在我眼皮底下做那些事,我又怎會不起疑心,那日我生辰,我又何嘗不知她在對你送來的糕點做了什麼……只是我不在乎了,那個時候,我只要你爲山陽王的死付出代價!皇后要除去我腹中的孩子來陷害你,那我便助她一臂之力好了,這孩子原本就是我不想要的,若是能要你死,孩子的犧牲我毫不在乎了。”
“可那是你的親生骨肉……”
“那又如何?我恨皇上,又怎會留下他的孩子……”寒秋咳地越發厲害了,可是嘴角卻是瀰漫着滿足的笑意,彷彿曾經最遙遠的天堂觸手可及,呢喃着,“……如今我是要死的人了,所以,我可以去見他了……他在城門口死的那樣孤獨,這麼久都沒有人去陪他,他一定很寂寞……”她用盡最後的力氣,從自己的枕下緩緩抽出一支碧綠色的玉簫,眼中晶亮,彷彿看到了時間最美好的東西,即便氣若游絲卻依然眼含笑意,“……我帶着這個去找他……他……他會不會……接……接受我……”
無力而又脆弱的聲音戛然而止,像是斷了線的風箏。
子夫望着那支玉簫,一時無言,淚水溼了大半個面頰。原來,自己丟失了的玉簫竟一直被寒秋默默珍藏着,她更不知道,寒秋對劉定的感情竟深到如此地步。
殿中一直靜默無聲,也不知着這樣過了多久,凝然進來尋她,見着眼前不由得心中悲涼,在子夫一旁輕聲道,“美人,寒美人她……已經去了。”
子夫聞聲,猛然回神,視線中的寒秋早已不知在何時閉上了疲累的雙眼,她的臉色那麼安詳,滿足,玉簫被她緊握在懷中,彷彿那是她畢生不可失去的寶物。她這樣看着,頓覺一股熱流從喉嚨間涌了上來,她疼痛難耐,終於,失聲痛哭。
發喪那日,子夫一身白衣,神情悽楚,親手將玉簫放入寒秋的棺槨之中,貼着她冰冷的心口,也許她會感覺到一絲暖意吧。她望着寒秋蒼白的臉,此刻躺在棺槨裡的女子似乎是沉入期盼已久的夢裡,那裡有她摯愛的人,還有隨她一起長大的舞蹈,數不盡的歡快與笑容。
子夫眼睛疼痛的很,可是這樣怔忪的望着,嘴角卻忽然笑了出來,寒秋,你到底是比我愛的深,如今便早早地見他去了!到了那裡,他心中便只有你一個,沒有人會阻礙你了,衛子夫……願你們再也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