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 婠兒正看着鏡子出神,息兒和月兒都近十歲,性情大不相同, 息兒仍舊如幼年那般溫吞, 而月兒卻愈發活潑大膽。她一邊幫婠兒梳頭一邊笑說, “姐姐要嫁給姑姑作兒媳, 將來一定可以常常回來看我們的吧!”
婠兒聽到此言便十分惱火, 一股腦便將兩個丫頭趕了出去。子夫正巧見兩人出來,月兒趕緊上前,“母后, 姐姐心情不好。”
子夫見婠兒始終緊皺眉頭,心裡有些奇怪, “婠兒, 你有事情瞞着母后?”
她愣了半響, 搖頭,“沒有。”
“襄兒是個好孩子, 你嫁給他,母后也放心。”子夫頭一次體會到嫁女兒的滋味,的確不怎麼好受。
婠兒本是不想多言,卻見門邊處據兒一個人愣在那兒,她叫出聲, “弟弟, 你在那兒做什麼?”他不言, 轉身便走了。
晚間, 據兒對子夫道, “母后,你就只對姐姐們好。”
子夫心中明白, “你是母后唯一的兒子,母后怎會對你不好?”
“若是那天,我叫狗咬死了怎麼辦?”他忿忿。
“母后不會叫你死。”子夫看着他的眼睛,彷彿是在對自己說,“據兒,你記着,母后今日叫你做的一切,都是爲了能讓你好好活下去,讓母后活下去。”
“你還記得你小的時候,經常問母親,長姐手臂上的傷疤從何而來,今日母后便告訴你,若是你不勇敢,沒有膽量,就只有被人欺負的份,你的父皇也不會再喜歡你,到時候,你身上的傷疤會比你姐姐的深一萬倍!”
劉據雖不能完全聽懂,卻是能聽出母后話裡極其慎重的語氣。他張了張口,“母后,我……好像明白了。”
衛長與平陽侯曹襄的大婚的前兩日,婠兒的一封留書打破了整個宮中的平靜。那日早晨,月兒一如既往去姐姐那裡,卻怎麼也找不着姐姐的蹤影,只發現了桌案上姐姐親筆寫的信。
“事前你怎麼一點兒都沒發現不對?”劉徹十分惱怒,“朔方是什麼地方!那裡緊靠河西戰場!她不要命了?”
子夫驚愕,“她是去找去病了。”
衛長公主私自離宮的事在宮中引起軒然大波,她與平陽侯曹襄的婚事只得作罷。子夫反覆的看着婠兒寫的留書,心中波瀾不已。這麼些年,自己竟從來不知,她心中屬意的人竟是霍去病,細想想也不奇怪,這個年紀的少女,自然是心儀頂天立地的英雄,更何況她自小便與去病親厚,去病又是從小便天資聰穎狂傲不羈並深受她父皇的栽培,如今又是驃騎將軍加冠軍侯,曹襄哪裡會比得了他的光芒,只怕在婠兒心中,曹襄連霍去病的一根頭髮都比不上。
秋初,驃騎將軍霍去病以殲敵四萬餘人,俘虜一百二十多名匈奴貴族,並帶領四萬餘的匈奴降兵的輝煌戰果班師回朝,河西走廊完全進入漢軍的控制範圍,通往西域的道路自此被打通。匈奴的悲歌飄到了長安城——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
子夫隨劉徹以及朝中兩千石以上官員在城外迎接大軍還朝,她心中十分忐忑,婠兒在那裡呆了五個多月,期間只向宮中報過幾次平安,眼看着大軍漸漸進入視線,她憂色更甚。
霍去病一身戎裝,他的部將以及大軍和戰俘全部在他身後跪在皇帝面前。中謁令正欲宣讀封賞,他卻出口打斷,“臣謝過陛下,臣不要這些賞賜。”
劉徹意外,“霍將軍,你竟敢當衆拒絕朕的封賞?”
“臣斗膽,向陛下討另一項賞賜。”他沒有擡頭,說話依舊凌厲果斷。
子夫的心提到嗓子眼,轉頭看了劉徹一眼,卻見他似乎目露微笑。
“你說,你想向朕討什麼賞賜?”
霍去病抱拳更緊,聲音洪亮比方纔洪亮十倍,“臣要娶陛下的衛長公主!”
此言一出,身後的將領皆舉旗爲驃騎將軍歡呼,一起高聲向劉徹請求,“臣等請陛下同意!臣等請陛下同意!臣等請陛下同意……”
子夫看着眼前的衆多將士雖是滿臉的疲憊卻掩飾不住爲他們的將軍欣喜的表情,她不知道婠兒去了營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是從眼前這樣壯觀而又激動人心的一幕可以看來,她的婠兒,她的衛長公主,是如此的萬衆矚目。
——
婠兒的臉色黑了不少,邊關的狂風與戰爭的洗禮雖然讓她飽經風霜,但從她此時滿目的笑容比起來,她似乎是十分懷念那裡的。子夫聽說了,將士們私下裡都叫她“隨軍公主”,並稱贊她是大漢最勇敢的公主。
子夫終於明白,怪不得婠兒與霍去病的婚事會如此受將士們的支持。
長公主出嫁那一日,宮中的喜慶超過以往任何一位公主的婚事。子夫第一次看到劉徹眼中的不捨,他在婠兒出椒房殿時還笑她,“女兒出嫁是好事,哭什麼!”子夫也不明白,她嫁了去病,親上加親,是天大的喜事,只是看着陪伴自己這麼多年那樣貼心仔細的婠兒,如今便遠離宮中煩擾了,她分不清自己是哀傷而泣還是喜極而泣。
看着婠兒身着大紅的喜袍頭戴鳳冠霞帔緩緩登上馬車,劉徹站在司馬門邊,看着遠去的馬車背影,終於長嘆一口氣。
子夫道,“所幸她嫁的是去病,還在長安,想她了還可以讓她進宮,若是嫁給其他侯爺,只怕要遠去封地,見一面都得長途跋涉。”
劉徹笑道,“這丫頭自小就不讓朕省心,這下做了這樣驚天動地的事兒,叫朕怎麼去向姐姐解釋。”
子夫心中咯噔,平陽公主?她這些日子一直忙於婠兒的婚事,竟將這事忘了,婠兒與曹襄的婚事不歡而散,只怕平陽會生嫌隙。她終歸是不放心,與劉徹商量了一番,決定自己親自去一趟長平侯府。
平陽未能給衛青多添子嗣,只生了一子衛伉以及一女衛鳶。她淡淡給子夫行了禮,接着便吩咐下人將兩個孩子帶下去,子夫將衛青支派到另一方,只與公主兩人留在暖閣裡說話。
“襄兒的事……”
“娘娘不必介懷,我都看開了,”平陽的神色平淡,“婠兒也是我的侄女,我也不想讓她受苦。”
這麼一說,子夫心裡倒是更加過意不去,剛想開口卻被平陽打斷,“娘娘,您不必有歉意,我心裡明白,孩子小的時候有些東西看不出來,襄兒隨他父親,身體一直不好,長大了便整日依靠藥物生活了,我不是館陶公主,不會將自己的侄女推到苦海里,更不想讓婠兒重蹈我當初的覆轍。”
聽罷此言,子夫心中倒是十分慚愧,平陽公主的通情達理讓她無話可說,只是想着日後究竟該用什麼辦法來補償。
片刻,平陽神色謹慎了許多,欲言又止,“娘娘……”
子夫見她比起方纔凝重許多,心中奇怪,“公主有話但說無妨。”
平陽公主沉默了許久,終於開口道,“這些日子皇上一直冷落衛青,霍去病這次出征河西佔盡風頭,宮中王夫人又那樣受寵……娘娘,有時候我明白皇上在想什麼,有時候卻又猜不透,太子之位未定,那王夫人可不像是省油的燈,聽聞她最近與丞相來往密切,我們不得不防。”
子夫微驚,“竇嬰什麼時候跟她到一起去的?”
“竇嬰被皇上任命作劉閎的太傅,老師和學生,這樣的關係還不足以拉近他與王夫人的距離麼?”
子夫冷笑道,“竇嬰當年可做過廢太子劉榮的太傅,結果還不是劉榮被廢,他母親慄姬可是死在冷宮的。王夫人看來是不太瞭解,以爲瞄準丞相太子之位就能一手掌握了?皇上委任霍去病去出征,去病又那樣爭氣,皇上便想要他去分割衛青軍中的權利,希望兩人相互掣肘藉此壓下衛家在朝中的權勢,可是皇上也許並不瞭解,去病自小便與他舅舅感情深厚,儘管他姓霍,卻也是衛家的一份子。”
平陽聽後只是嘆氣,“細想想,冷落並非壞事,權利日益膨脹才叫人更加擔心,皇上若想立據兒爲太子,自然不能叫他的外家太過強大。”
臨行時,子夫見了衛青一面,並道,“你暗中派人向丞相傳句話,就說,當年先帝保他的那道詔書在皇上手裡,護身符沒了,一步踏入大獄,可沒那麼容易出來了,讓他好自爲之。”
衛青會意,“怕他還以爲這話是皇上和他說的。”
“就是要他以爲是皇上不滿,皇上一道詔命,他定魂不附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