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指婚之事,皇帝一直隱瞞,或者說不敢直視韓悠,直到定下婚期,才小心翼翼向韓悠道:“阿芙可將指婚一事告知於汝?”
皇帝的小心有些過了頭,韓悠心平氣和道:“皇上早該如此,阿芙年紀也不小,早該出閣了!”
在確信了韓悠並不是反語後,皇帝才道:“安國公向朕請命,成婚之後,願赴益州鎮守,只是不願再任京官!”
“強扭的瓜不甜,他若要如此,依他便是。獨孤泓武功雖不及燕芷,但從風塵子那裡學得的本事,對付北羢,亦當是綽綽有餘!”
“另外!”皇帝猶豫着道:“安嶽執意要去三清閹出家,太上皇亦準了!”
這倒是挺意外的,不過依安嶽的清高性子,這也未必不是出於真心實意。安嶽既出家,與燕芷的婚姻自然便解除了。韓悠道:“父皇是不是還要皇兄爲阿悠指婚?”
“正是!只是這還得徵詢悠悠的意見。”
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了,韓悠頭腦中忽然浮現出當年決定爲燕芷解毒時的情景。現在才明白,其實從那一刻起,命運便已註定了。曲曲折折的彎子,繞來繞去,最終竟是傷害了安嶽,還有獨孤泓!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如果一切可以重來,韓悠決不會聽從靈脩的計策,鬧出逃婚事件!
燕芷啊燕芷,韓悠心中升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感慨,原來你纔是阿悠一生中最重要的男人,重要程度不亞於那個給了自己一切的皇帝舅舅!
獨孤泓和樂瑤的婚期定在中秋節,尚有三個月時間,未央宮中時常亦能與獨孤泓碰面。但是獨孤泓明顯是在迴避自己,偶爾對視亦迅速低下頭去,就像犯了錯一般。
而這時,北方卻傳來了壞消息,北羢已經攻破益州,趙敢戰死,北羢騎兵正迅速向大漢腹地挺進。皇帝接到消息後,與衆臣商議,益州既破,北方已然門戶大開,能解此危局者,大漢恐怕只有戰神燕芷一人。於是五百里加急傳旨,令燕芷火速趕往北方抗敵。
而此時,國庫早已告罄,從富戶商賈那裡徵集來的銀錢亦不足以維持戰爭。朝中一片譁然,人人皆現惶恐不安之色。因此請回太上皇主政的議論不免四起。
“皇上,不好了——”
一個太監忽然奔進來,撲嗵一聲跪倒!
“甚麼事,慌甚麼!”
“朝中數十名大臣趕往廣佛寺去見太上皇了!”
“甚麼!”皇帝一下驚跳起來。韓悠亦是一驚,太上皇隱居廣佛寺一事,朝中及宮中太監所知者並不多,且皆是心腹。是何人泄露了太上皇隱居之所?不過現在可不是追究這個的時候。
不由分說,正在議事的皇帝、韓悠和王翦旋風般卷出漢宮,要了輛輕便駢車,只帶了十來個戍衛,匆匆趕往廣佛寺。
廣佛寺外,黑壓壓地跪倒了一片,首當其衝者,卻是羅丞相。寺門緊閉,門旁只有兩個僧人,合十垂首。
御駕到來,引起一片譁動。皇帝也不理他們,徑直教僧人開了寺門,奔進寺內。
太上皇正在悠閒地喝茶,或者說是故作悠閒地喝茶。靈脩卻不在身邊!
“父皇,他們要作甚麼?”
太上皇卻不動聲色,但相處了那麼久,韓悠看得出來,太上皇心內絕不是這般的平靜。將茶盞輕輕放置在案上,太上皇輕聲道:“皇帝,知道這些大臣爲甚麼來這裡嗎?”
“冉兒不知!”額頭上已經有了汗珠。
窒息的沉默,韓悠預感到太上皇要爆發了,急忙開言道:“父皇,莫要聽信羅丞相一面之辭!”
“一面之辭麼?皇帝,我問你,趙庭玉可是在漢宮中?”
果然是這事,如果不出韓悠意料,寺外這些大臣皆是羅丞相慫恿來的。目的非常明確,他們要借太上皇的力量逐出趙庭玉。
“父皇,庭玉雖在宮中,但是冉哥哥並未因此耽誤國事……”
“阿悠,莫替他辯解,我只問一句,皇帝,你是要皇位還是要趙庭玉那小子!”
隱居了數月,太上皇依然目光凌厲,皇帝在這種目光下,保持着慣性的畏懼,渾身顫慄起來。但是讓皇帝驅逐趙庭玉,這個決心,皇帝也不是那麼輕易下的。畢竟繼承皇位正是因爲趙庭玉之故,這兩者是一體的,如何拆分得開。
“很難選擇是麼?”
砰——
茶盞落在地面上,四分五裂,爆裂的尖銳聲令韓悠等人亦是一震。
“我早該就應該料到,你肯安心回來,是因爲他的緣故。可是我一直不願意相信這個事實,冉兒,在你的心目中,大漢的江山,當真不如一個男人重要麼?我亦不再勉強你了,倘若你當真認爲和趙庭玉廝守才快活,你就走罷,不過是令漢室這一脈毀在你我手上罷了!”兩行濁淚從太上皇眼中溢出。
“父皇,冉兒當真是爲難啊?”
父子二人盡皆淚流不止,正是情殤之時,忽見一人飄然而入,韓悠眼前一晃,竟然是羅皇后。羅皇后見了此情此景,亦挨着皇帝跪伏在太上皇面前,泣道:“都是藝妍無用,不能教皇上回心轉意。父皇若要責罰,便責罰藝妍罷!”聲淚俱下,情真意切。
只是韓悠見識過她的演戲工夫,只在心中發麻。事件分明是羅皇后挑起來的,如今卻在這裡裝模作樣,只恨又無法說破。
顯然這是羅皇后和羅丞相聯手策劃的驅逐趙庭玉之法。
聽得羅皇后如是說,靈脩不知從何處轉了出來,指着皇帝罵道:“羅皇后人品相貌有哪點不好,竟然直至今日還未臨幸於她,冉兒,你是存心令漢室絕後麼?”
“母后!”皇帝慘然道:“冉兒難受!”
“你是皇帝,不是太子了!”太上皇厲聲道:“太子可以犯錯,可以任性,但是皇帝事關漢室江山,關係萬民,怎可胡作非爲?”當着衆多人的面,太上皇此番言語已是凌厲之極。
韓悠不得不爲皇帝捏着一把汗。雖然登基了,雖然換了朝臣,但是以太上皇的威嚴,要廢掉皇帝,不過是翻手之間的。如果那真的成爲了現實,皇帝很可能一蹶不振,再鬧出私奔事件來也未可知。
“燕允,將趙庭玉帶來!”
趙庭玉!
韓悠、皇帝、王翦亦連羅皇后也是大吃一驚。燕允答應一聲,轉到室外,不一時將趙庭玉帶了進來。趙庭玉看起來氣神很差,一面死灰色。見了太上皇、太后、皇帝皇后等人,也不跪叩,昂然而立,嘴角瞥着一絲苦澀的笑意!
“庭玉,你怎麼在這裡!”
“皇上,”庭玉平靜道:“事情由庭玉而起,庭玉怎可縮在宮裡。”轉而向太上皇道:“可容庭玉再奏一曲《漢廣》!”
“然!”
“皇上,你我再和鳴一曲《漢廣》罷!”
趙庭玉的平靜有一些可怕的成分,讓韓悠說不出的毛骨悚然。皇帝亦察覺出有些異樣,道:“庭玉,他們對你作了甚麼?”
“無甚麼,是庭玉自願來廣佛寺的!”
飄然而出隱居的石室,室外早有僧人備下案几,將一方古琴置於几上。庭玉端坐琴前,調了調琴絃,讚道:“好琴!好琴!此琴方不辜負了《漢廣》絕音!”
拔動琴絃,一縷水流從那弦上汩汩而出,如清澈透明的山溪拂過衆人心思,令人說不出的舒泰。一時室內室外無一絲雜音,俱靜靜聽庭玉彈琴。皇上亦整了整了喉嚨,唱道: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
漢有遊女,不可求思。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
之子于歸,言秣其馬。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蔞;
之子于歸,言秣其駒。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皇帝的唱聲隨着庭玉的琴音時而清越,時而哀婉,時而激烈。幽幽揚揚傳出寺外,林中飛鳥俱是驚飛而起,惶惶不安地盤旋在半空。
天空泛起濃重的陰霾,陣陣林風拂起二人衣衫廣袖,臨風舞袂,一彈一唱間婉轉默契,令在場所有人盡皆癡迷了過去。
忽然琴聲激越起來,如崩如裂,如泣如訴,一縷悲愴令人眥睚欲裂。庭玉雙手如飛,淚流滿面,如癡如醉!
鏗然一聲——
音到高處,琴絃不堪,驟然崩裂。琴聲戛然而止!
庭玉與皇帝對視一眼,俱是露出會心一笑,那笑無比舒心,似是終於完成了一件極難極難的事,又似揹負了千斤重擔終於卸下了。
“庭玉,我不怪你,只是,我還不得陪你!”
趙庭玉卻沒有再回答,臉上的笑容定格了,僵化了,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裡,任風吹起髮絲掩着眼睛,也不伸手拂開。
“不要啊,庭玉!”韓悠忽然意識到了甚麼,慘叫一聲撲了上去。
一灘鮮血在庭玉腳下洇開一片,匕首直沒入柄,深深插在趙庭玉心口上,宛如綻開了一朵豔麗的牡丹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