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鴻言辭之間極爲大膽,對堂邑侯府的態度也談不上如何恭敬,這時若是有摺扇的話,陳珏肯定東方鴻一定會是一副手持摺扇談笑風流的名士姿態。
東方鴻笑了笑,他並不作答,反而道:“四公子,恕我直言,世人嘗道今上之所以得太子之位,全賴館陶大長公主大力斡旋,使孝景皇帝廢太子爲臨江王,轉立今上爲太子。然則以區區看來,孝景皇帝立今上或可說是大長公主出力,可廢太子之事若說是大長公主所主導,着實勉強。”
陳珏不動聲色地道:“說下去。”
東方鴻見陳珏沒有立刻拍案而起,心中又多了幾分欣賞,手中舉起茶壺往自己面前的茶盞中倒了下去,繼續道:“大長公主受太皇太后寵愛至深,然則終究有些更重要的事情是大長公主一個女人家辦不到的。方纔我說王田與竇氏必有一番爭鬥,而堂邑侯府只有皇后娘娘一人,力小勢微無能人在朝堂上的陳氏根基不比竇氏,得王太后信任不比王田,實在是個危機重重的死局。”
茶水滴落之聲清脆悅耳,陳珏輕輕一笑,他已經大致明白了東方鴻的意思,只差捅破而已,當下道:“東方,你說了這麼久還是沒有回答我方纔的問題。”
東方鴻淺淺啜了一口茶,道:“人算不如天算,太后王氏一走,王田兩家眼看着數年之內都掀不起什麼風浪。然而陛下登基時日漸久自然會體會到掣肘之處,帝后之爭難以避免,這時候就要看當今陛下和公子一家的選擇了。”
陳珏有樣學樣,悠閒地將另一個茶盞斟滿。低聲道:“你是說陛下會嘗試扶植我陳家對抗竇氏嗎?”
“正是如此!”東方鴻撫掌道,“太后王氏不在長安宮中,對堂邑侯府最大的益處就在這裡,只是陛下想要公子一家幫他對付竇氏,還要看四公子心中願意不願意。”
西漢距離春秋戰國甚近,此時董仲舒也尚未崛起,皇帝寶座山坐着的人也遠遠沒有被捧到後世地高度,一些自恃有才之人對於劉姓皇家還真就未必就有多少尊敬之意,東方鴻此言也正適合他的身份。
陳珏沉默了片刻。他與劉徹相處數載,內心深處時常認爲劉徹未必會如另一時空那樣廢陳,只是他更清楚無論是侍讀多年的友情和青梅竹馬的愛情,若干年後都未必能對一個君王造成多大的影響,他並不願意把所有的賭注都押在劉徹對陳家的念舊上。
“那麼,你認爲我們應該怎麼做?”陳珏略帶悵然地開口道,連府中剛進的蜀中茶也喝不下去。
“兩條路各有利弊。”東方鴻再次喝了一口茶,道:“若是四公子一家全力相助陛下。陛下必會給予陳氏旁人難以企及的權勢,以便能陳氏有實力與竇氏相爭;若是四公子棄陛下於不顧,太皇太后也絕對不會虧待大長公主和疼愛地外孫你,四公子。”
“你的話沒有說完。”陳珏擡起眼簾望向東方鴻,“太皇太后年事已高。他日我家擠垮竇氏,陛下又會怎樣剪除與當年的竇氏無異的我家?同樣。我家若是放棄幫助陛下,他日陛下大權在握殺伐盡在一心之時,天下之大,陳氏又有何處容身?”
東方鴻輕輕拍了拍手,道:“既然四公子已經看透,就該知道決定之日近在眼前,一旦過了最好的時機。那便兩邊都是錯。”
想起竇陳兩家在竇太后去世之後的境況,陳珏不由微微蹙眉,竇太后終究已經老了,而算得上史書中高壽帝王之一的漢武帝劉徹年不過十幾。平心而論,他自己是傾向於靠近劉徹的,就算竇太后在世時難免與劉徹一起束手束腳,至少在劉徹猜忌陳家之前地數年都會一帆風順。而阿嬌與劉徹之間的感情也會得到更多保證。
“皇后娘娘已然有孕在身。說不定過冬時便有小皇子落地,若有太皇太后傾心相護。只要四公子掌握好處事的火候,堂邑侯府就至少還可榮耀數十載。”東方鴻道。世事無常,別說陳珏,就是再英明果斷的開國之君也無法保證他的子孫萬世坐穩江山,幾十載地平安與富貴,對於堂邑侯府這種底蘊頗厚的百年侯門來說已經是極爲難得地機會。
“據我所知,當今陛下與四公子同歲,年不過十幾,孝景皇帝駕崩之時也不過四十罷。”東方鴻狀似無意地道。
陳珏聞言猛地一擡頭,緊緊盯着東方鴻不放。的確,只要阿嬌能生下皇子,陳家完全可以站在竇太后一邊壓制劉徹數載,一旦靠山竇太后瀕危,陳家還可以憑藉多年經營的勢力扶陳家的皇子上位。歷來椒房殿中的女主人及其家族總是其他人的眼中釘絆腳石,若有朝一日阿嬌成爲長樂宮之主,陳家可不是至少幾十年榮耀麼。
“東方啊東方,你還真是一個大膽之人。”陳珏面上不喜不怒,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既然四公子明白我的話中之意,其中利弊想必也心中明瞭。”東方鴻看了對面地陳珏一眼,暗道堂邑侯府有陳四公子這麼一個明白人,並着眼下大好的形勢,也許娶了陳柔的後果並沒有他最初想象的那麼糟糕。
陳珏知道,東方鴻的想法已經是最好的選擇,然則縱觀上下千年,陳珏比任何一個人都瞭解武帝劉徹一生雖然譭譽參半,但他也是除了秦始皇之外對中華影響最大的帝王之一。
竇太后一心以黃老之學治國,匈奴人又在邊塞虎視眈眈,南方自秦末分裂之後也時有騷動。相比之下,雄心勃勃地劉徹其實更適合掌握治理國家地大權。陳珏頓時陷入兩難之中,輕聲道:“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不可得兼……”
東方鴻將陳珏的呢喃聽入耳中,他嘴角微微彎起一個弧度,靜靜觀察着陳珏地反應。
兩利相權取其重,兩害相權取其輕。國與家,究竟孰利更大,黎民與陳氏,究竟誰輕誰重?大義誰都可以輕鬆掛在嘴邊,但這其中的兩難,只有真正面對這種局面的人才能深刻地體會到箇中滋味。
東方鴻輕輕嘆了一口氣。他自負才學過人,然則館陶大長公主真就攔着他與陳柔來往他確實是一點辦法都沒有,想着他自身的大事還要陳珏這個對他並無偏見的陳四公子幫忙,他溫聲道:“來日方長,四公子大可慢慢考慮。”
陳珏輕輕甩了甩頭,暫時放開心中的諸多紛擾,阿嬌腹中的孩子還沒生下來,劉徹與竇太后的矛盾也尚未激化。他確實還有一些時間。
“東方,陳家的事情說完,你自己地事要怎麼做?”陳珏一旦將心事拋開,便回覆到以往遇事鎮定自若的樣子。
東方鴻聽陳珏提起他的陳柔的事情也不由皺了皺眉,像他這種爲人出謀劃策的文人。或被人奉爲上賓尊敬有加,或被世家之人不屑一顧。館陶大長公主一日不鬆口,他就一日不能與陳柔登堂入室地相見。
“四公子要我如何?”東方鴻攤了攤手,面上露出一絲苦笑。
“演一場戲罷。”陳珏微笑着道,“我的阿母是一個好強的人,對她,只能示弱不能硬抗,你且照着我的話去做就是。其他地事情就交給我。”
東方鴻定定地看了陳珏半晌,隨後哈哈一笑,道:“就依四公子所言,我這邊無有不從便是。”
這日朝會上,關於上郡的軍情,新皇劉徹的決議終於爲衆臣所知,他贊同太尉竇嬰所奏。大漢不宜主動出擊匈奴。徵召士兵補充邊塞防線的損失纔是當務之急,隨着劉徹話中的最後一個字落地。所有爲年輕氣盛地皇帝捏把汗的臣子心中俱是一鬆。
隔日,卸下太子家令職務在家賦閒地陳珏收到了來自於劉徹的一道詔書,前面的一大段話陳珏因爲陳舉和若若等幾個孩子的調皮沒怎麼聽清,只記得了太中大夫幾次,隨後便是詔書結尾的“制曰:可”。
陳珏生於堂邑侯府,從小到大隨家人一起接旨的經歷數不勝數,只是完全屬於他的詔書還是第一次接到。他將黃門手中地詔書接到手中細細打量了幾眼,皇帝行璽的紫泥印印在最顯眼的地方,隨詔書而來的還有他身爲太中大夫的銅印與墨綬。
一邊的劉嫖摸了摸他的頭,道:“我地珏兒也是大人了,不用再在太子宮裡做一個小侍讀,你可得好好幹,不要讓阿父阿母還有你宮中地姊姊失望。”
陳午撫須微笑,也道:“珏兒在宮中的日子也不短,做事自有他自己地分寸,你又胡亂操得什麼心?”
劉嫖白了陳午一眼,轉而繼續對陳珏道:“千石的官員在長安城中一抓一大把,實在沒什麼了不得的。你先湊合着做一段時日,時候差不多了你阿姐自然會爲你說話。”
陳珏揉了揉額頭,苦笑道:“阿母,多少人勞碌半生直至白頭不過百石之官,我這已經算得上是寵命優渥。”
劉嫖不以爲然地道:“他們是什麼身份,能跟你相比嗎?”頓了頓她又笑道:“不過沒關係,眼看你阿姐就要正式被冊爲皇后,說不定那時候你的官位還會有所提升。”
陳珏訝道:“這麼快?”
劉嫖想了想,道:“也不算快,那些老臣琢磨着讓陛下行了冠禮之後再冊後,沒個把月的工夫事情完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