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六年,十二月三十日。
劉辯打着傘,踏雪出宮,身後側跟着荀攸。
他同樣打着傘,落後劉辯半步,道:“陛下,鹽政從鹽場、轉運、買賣以及各級官吏,吏曹基本上準備妥當,尚書檯那邊還有些爭議,預計年後能夠上呈陛下。”
上不上呈,劉辯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踩着沒腳踝的雪,聽着嘎吱嘎吱聲,劉辯心情愉悅,微笑道:“嗯,對於益州那邊,你們是怎麼看的?”
劉焉現在明顯是要做土皇帝,對朝廷的命令是不理不睬,時不時有人彈劾他,以‘天子御用’裝點自身。
荀攸擡頭看向劉辯,揣摩着他的心思,躬了躬身,道:“陛下,戶曹已經發信給益州,但信使至今未歸,恐路上不測。”
劉辯面無表情的嘿了一聲,道:“朕這位皇叔,也在給朕出難題。”
荀攸沒說話。
劉焉到底是先帝任命,劉氏宗親。
劉辯早就想好了對策,道:“以尚書檯的名義,傳令漢中太守孫堅、荊州刺史王睿,封鎖益州的一切進出通道,一隻鳥都不準進出!”
荀攸神色微驚,道:“陛下,萬一……”
“沒有萬一,”
劉辯淡淡道:“他暫時還沒那個膽子,再給劉璋找點事情做。”
荀攸注視着劉辯從容自如的側臉,思索片刻,道:“臣領旨。”
劉辯出了宮,向着鴻都門學方向走去,道:“對於全國冗官的裁減,卿家是怎麼看的?”
荀攸目光微肅,沒有立即回答。
大漢十三州的冗官,是洛陽城的數十倍,這些人多半是有當地世家豪族舉薦,甚至是安排,朝廷一道命令裁減,他們怎麼可能答應?
地方不比洛陽,天高皇帝遠,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
劉辯瞥了他一眼,道:“朕聽說,有人顧慮,這樣會將大漢的官吏、兵丁,變成了各地州牧、刺史、太守、縣令等的私官,私兵?”
荀攸躬着身,神色沉凝,遲疑着道:“臣也聽到過,臣,建議緩一緩。”
目前來說,大漢十三州的大小官吏,吃的還是皇糧。朝廷一旦裁減,這些人會在朝廷的官吏名單消失,出現在各地主官的私人名單上,由私人供養。
那時,大漢的州郡縣,就變成私人的了!
劉辯踩着雪,神色如常,道:“這樣的想法本身沒有錯。但你們要記得,裁減冗官只是一部分,重要的還是變革。州牧、刺史、太守、縣令等不領兵,是朕的既定想法,將來也會是國策。”
荀攸知道劉辯這個想法,可能朝臣中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他跟在劉辯身後,道:“陛下,關於各州郡設立都尉,掌管兵務一事,陛下計劃何時開始?”
劉辯面色沉吟,道:“暫且不動,先裁減冗官。”
現在各地州牧、刺史、太守等手握重兵,穩定一方,要是削奪他們的兵權,立馬情勢大變,變成爲禍一方,大漢朝非得分崩離析不可。
荀攸還是猶豫,但情知他是阻止不了劉辯,左思右想,道:“陛下,可否先從幷州開始?”
司隸太過特別,改制基本沒有什麼阻礙。而幷州剛剛經過大亂,是最合適,最輕鬆,最沒有難度改制的地方。
劉辯瞥了他一眼,道:“從最亂的地方開始。”
“最亂的地方?”
荀攸一頓,道:“陛下的意思,是青州?”
現在整個大漢,除卻被三羌佔據的涼州,唯有青州最亂,有一半以上的地方已經徹底失控,其餘州縣,亂匪與朝廷官軍反覆爭奪,戰火燃燒,無休無止。
劉辯撐着傘,在雪地裡走的很慢,道:“收復一縣,就以朝廷新制來處理。”
荀攸神情不動的跟着。
心裡想到了在幷州即將推行的‘清丈田畝’,要是在青州推行,恐怕當地世家會羣起針對,反而會令局勢更亂。
“變革,總不能等待時機。”好像是聽到了荀攸的心聲,劉辯淡淡道。
荀攸深吸一口氣,只覺壓力如山,他放下傘,擡手道:“臣領旨!”
劉辯點點頭,道:“這些,僅限於咱們君臣知道,得一步步來,不能因噎廢食,也不能一口吃成胖子。”
“臣明白。”荀攸沉色道。隨手拿起傘,跟在劉辯邊上。
他看着劉辯的背影,目光動了動,暗道:‘想必,陛下壓力更大吧。’
“她怎麼在這裡?”劉辯忽然說道。
荀攸轉過頭,就看到蔡文姬撐着傘,一身素衣,正在進入鴻都門學。
荀攸道:“想必是去見蔡太常,臣聽說,蔡太常近來很忙,一邊忙着太常、太學、鴻都門學的事,還參與了東觀的修典。”
劉辯眉頭微皺,這蔡邕,鴻都門學、太學的事情還沒弄明白,又跑去修什麼典!
“卿家先回去吧,朕隨意走走。”劉辯擡腳向着鴻都門學走去。
“臣恭送陛下。”荀攸擡着手,忽然覺得多嘴了。
荀攸停住腳,身後不遠處的潘隱,典韋以及便衣禁衛快步跟上,在雪地裡踩的是一陣嘎吱嘎吱亂響。
劉辯穿着常服,如同尋常貴公子,打着傘,來到了鴻都門學大門口。
“好氣派的大門!”劉辯幾乎是脫口而出。
上次來還是夏天,還在拆卸,現在的大門似石如玉,兩根柱子雕樑畫棟,牌匾燙金,熠熠生輝。
潘隱站在劉辯身後,躬身不語。
“鴻都門學禁地,閒雜人等,不得靠近!”門內涌出了幾個差役,站在門口,衝着劉辯虎視眈眈的喊道。
劉辯非但不生氣,反而笑着道:“有點樣子了。”說着,對潘隱擺了下手。
潘隱上前,不知道說了什麼,領頭的差役連忙道:“諸位請進,太常有交代,諸位快請。”
劉辯打着傘,邁入鴻都門學。
雖然處處都是銀裝素裹,但依然可見,這鴻都門學建造、裝修的不像是一個學校,更好似一個豪宅。
錯落有致,鱗次櫛比,又彷彿一個頗爲繁華的街區。
沒有了之前劉辯見過的那種亂象,隱約還能聽到朗朗的讀書聲。
劉辯信步走着,忽然側頭與典韋,笑着道:“那個人,還找你麻煩嗎?”
典韋比劉辯高出太多,聞言低頭甕聲道:“找過,臣打斷他的腿,扔了出去。”
劉辯不由笑了聲,道:“幹得好!”
典韋咧嘴一笑。
走了幾步,劉辯擡頭看了看天,道:“渤海王在忙什麼?”
潘隱上前一步,臉色微緊,道:“回陛下,渤海王,一般是在小院,尚書檯以及太皇太后的小院之間走動,只有這三個地方。”
劉辯看着不遠處鴻都門學的‘藏書閣’,神色沉吟,道:“年後,讓他來這裡入學,高調一點。”
鴻都門學?渤海王?
潘隱一怔,忽然警醒,道:“是。”
劉辯嗯了一聲,徑直走向藏書樓。
這藏書樓,比其他院舍更顯宏大,臺階看着都像是漢白玉,大門古樸,不知道是從哪裡弄來的。
“這蔡邕,真的是高規格修建了。”劉辯自語,總感覺蔡邕不是簡單的建造一個學校,更像是在有意的要將這裡打造成一個‘聖地’。
劉辯還沒走上前,蔡邕、蔡文姬父女急匆匆迎出來,擡手要見禮。
劉辯一收傘,道:“免了。這裡怎麼沒有學生,休假嗎?”
蔡邕還是擡手見禮,而後道:“臣知曉陛下來,讓他們都去了別處。”
劉辯瞥了他一眼,這位是一點都不懂得揣摩上意嗎?
蔡文姬站在一旁,亭亭玉立,蒙着面紗,雙眸如水,一身的清秀氣質。
缺點就是,額頭上隱約有點傷痕。
劉辯連忙收回目光,心裡尷尬的咳嗽一聲,笑着道:“領朕隨處看看。”
“是,陛下請。”蔡邕有些激動的說道,如同要獻寶的孩子。
劉辯面色如常,擡腳上前。
蔡文姬看着劉辯,眉頭皺了皺,有些不情願,還是跟在她爹邊上。
劉辯一進門,遠遠的看到了兩排巨大的書架,分做了六塊,書架上方有着清晰的六個匾額:六藝、諸子、兵書、數術、方技、詩賦。
書架內,擺滿了書,堆的滿滿當當,粗略計算,怕是數以萬計。
蔡邕跟在邊上,見劉辯訝異,心裡更喜,亦步亦趨的隨着劉辯,介紹道:“陛下,臣的藏書,都在這裡了,總共三萬四千冊,以甲乙丙丁等編錄,鴻都門學的學生,都可以借閱,抄錄。藏書樓內,備有筆墨,紙張,可容納五百人……”
劉辯聽着,不斷點頭,道:“卿家做的不錯。不過,以朕來看,天下書籍,無非四部,經史子集。這經,首推詩經,而後是周禮,再如左傳,論語等。史嘛,太史公記當爲第一。子,就是諸子百家,我朝雖罷黜百家,但聖人之學,豈能輕斷?我等後人,還需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集,當以楚辭爲首……”
劉辯的過往專業在發揮作用,滔滔不絕。
一旁的蔡邕,聽得是前所未有的認真,目露沉思色,心裡激動的不行,暗道:‘經史子集?沒錯沒錯,陛下囊括的恰如其分!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不愧是陛下,氣魄如此宏偉!’
而蔡文姬雙眼發亮,對於劉辯的話,有些驚訝。
‘不是傳言,陛下自小不學無術,好逸惡勞嗎?’蔡文姬靜靜的打量着劉辯。
“這經之下,還可以分爲詩書禮樂等等……”
“史,上自堯舜,下達現今,史官之筆,無所不包……”
“子,朕最喜法家,次之兵家,聖人之學,廣博浩瀚……”
蔡邕,蔡文姬父女聽得更認真了,這些話,他們還是第一次聽到。作爲博學、好學之人,對他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劉辯說了好一陣子,意猶未盡的砸了砸嘴,道:“朕信口胡說,蔡卿家不用當真。”
蔡邕立即擡手,一臉肅然,道:“陛下金口玉言,臣受教!”
蔡文姬跟着輕輕行禮。
劉辯擺了擺手,忽然看到前面不遠處,有一個大硯臺,有臉盆那麼大,好奇的走過去,道:“這是做什麼的?”
蔡邕猶豫了下,道:“陛下,鴻都門學按照旨意,皆是庶民入學,是以,筆墨珍貴,只能以此辦法。”
劉辯眉頭動了動,暗自搖頭,蔡邕捨得花大錢裝修,卻捨不得不值錢的硯臺。
“陛下,”
蔡文姬看着劉辯,忽然出聲道:“藏書樓還缺一副勸學,蔡琰懇請陛下親題。”
蔡邕一聽,心裡大喜過望,看着蔡琰的眼神,滿意至極。
劉辯瞥了她一眼,下意識的看向那道已經快痊癒的疤痕,實難拒絕,又知道他的字拿不出手,微笑着道:“朕說,伱寫。”
蔡文姬清麗雙眸眨了眨,沒有拒絕,鋪好縑帛,拿起筆,躬身靜候着。
劉辯看着她彎身的姿勢,翹臀異常顯眼,不由得擡了擡眼皮,看着屋樑,故作思忖模樣,慢慢說道:“書山有路勤爲徑,學海無涯苦作舟。”
蔡文姬一字不漏的寫完,而後睜大雙眼的看着。
蔡邕琢磨着這簡簡單單十四個字,心頭微震,深以爲然。
他作爲當今文壇巨擘,深知讀書、治學的艱難、枯燥,想要有所成,須閉門苦讀,寒暑不分,十年、甚至數十年。
蔡文姬看了一陣,雙眸愈亮,向着劉辯輕輕行禮,道:“陛下才學鴻博,蔡琰欽佩。”
劉辯感覺今天的尷尬有點多,輕咳一聲,道:“對了,蔡卿家,朕的九弟,也到了讀書年紀,朕打算將他送來鴻都門學,你就當他是普通學生,無需特別對待。”
渤海王?
蔡邕一驚,要將渤海王劉協送到他這裡?
蔡邕雖然不怎麼摻和朝政,可是清楚的很,這渤海王的身份,萬分忌諱!
“陛下,還請署名。”蔡文姬這時道。
劉辯走過去,拿起筆,想了想,寫上:中平六年,十二月三十日,劉辯。
蔡文姬在邊上見着劉辯提筆,眨了眨眼,輕聲道:“陛下,月字還差一筆。”
劉辯看了眼,連忙加了筆‘一’,笑着看向蔡文姬,道:“蔡小娘,可爲朕的一字師。”
蔡邕聞言嚇了一跳,擡手道:“陛下,小女怎麼敢當!”
劉辯放下筆,道:“三人行,必有我師焉。”說完,他往前面繼續走。
蔡文姬沒有動,看着她親手所寫的‘書山有路勤爲徑,學海無涯苦作舟’,而後是劉辯的落筆,慢慢的擡起頭,望着劉辯的背影。
劉辯又參觀了一大圈,見除了奢華外,沒了之前的不堪,便沒有爲難蔡邕,打着傘,往外走,笑着道:“明日,是今年最後一天了,朕在宮裡設宴,招待羣臣,允許衆卿攜帶家屬,卿家準備帶誰啊?”
蔡邕瞥了眼邊上的蔡琰,不想這個新寡的女兒拋頭露面,道:“臣攜……”
“陛下,父親帶蔡琰赴宴。”蔡文姬打斷了蔡邕的話,一本正經的道。
劉辯沒有回頭,省的看見她額頭的傷,道:“也好,那就這麼說定了。蔡卿家,一定要嚴格遵照朕……是尚書檯擬定的課綱教學,將來考覈入仕,也是依照課綱,卿家不要擅自亂來。”
蔡邕目光一緊,擡手道:“臣領旨!”
“好了,就到這裡吧。”劉辯背對着他擺了擺手,大步出了鴻都門學。
蔡邕父女送到門口,眼見着劉辯的漸行漸遠,消失在不遠處的轉角。
蔡邕突然長鬆一口氣,整個人好像泄氣一樣,差點站立不穩,急忙雙手抓住門框。
蔡文姬見着,雙眼疑惑,道:“父親,爲什麼這麼懼怕陛下?”
蔡邕看着她,一臉苦笑,道:“你不懂。”
十二常侍、何進、袁家,哪一個不是曾如日中天,權勢滔天,可最後怎麼樣了?
蔡文姬確實不懂,輕聲道:“父親,陛下的才學極好。”
蔡邕緩過神,輕輕點頭,道:“爲父也大爲意外。”
他可以清晰的判斷出,劉辯剛纔的一番話以及那副勸學,並不是短時間內有人教、刻意顯露的——太過自然!
“你怎麼突然想進宮赴宴了?”蔡邕向蔡文姬問道。
蔡文姬剛要說話,不遠處有兩個人正在冒雪過來。
一個人神情嚴肅,一絲不苟;另一個二十五六歲,五官端正,朝氣蓬勃。
蔡邕順着目光看去,頓時一怔。
他認識,鍾繇以及陳羣。
鍾繇來到近前,擡手道:“蔡太常這是?”
蔡邕陡然醒悟,擡起手道:“小女來看我,鍾廷尉找我有事?”
鍾繇不疑有他,道:“陛下旨意,命廷尉府修訂漢律,涉及諸多禮制,特來請教蔡太常。”
蔡邕知道這個事情,看着陳羣,突然想到了一件事,道:“我聽說,丞相之子,是要入廷尉府?”
楊彪之子楊修,幾日前到京,被舉爲孝廉,準備入仕。
鍾繇聞言一怔,道:“我並不知情。”
他確實不知道,近來太忙,沒有顧及其他,不知道楊修回京,還要入他的廷尉府。
陳羣站在一旁,不言不語,略微有些好奇的在審視蔡文姬,臉上有種躍躍欲試的比較之意。
蔡文姬沒有看他,靜靜的立在邊上,目露思索,心裡想的是,回去之後,嘗試以‘經史子集’歸類書籍。
祝:所有高考學子金榜題名,前程似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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