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來到一處小山頭,眺望着昌安方向。
不多時,曹仁過來,道:“將軍,都佈置好了。”
曹操握着佩劍,沒有說話,擡頭看了眼高懸的月亮,神情淡然又有一絲傲色。
曹仁站在他邊上,猶豫再三,道:“將軍,從探子回報的情況來看,大大小小的黃巾軍,可能有三十多萬,真的能逼降他們嗎?”
曹仁與夏侯淵兄弟不同,自從曹操爲武威將軍後,他的稱呼便從‘孟德’變成了‘將軍’。
曹操自信微笑,道:“奉孝之計策,從未出錯。”
曹仁不再多言,因爲不遠處,黑漆漆中似有人影晃動,道:“來了!”
曹操冷哼一聲,道:“嚇唬他們一下,儘量不要殺人,留着他們的嘴回去吃飯。”
曹仁應着,大步離去。
遠處的小路上,龔都帶着兩千人,抹黑前進,直奔曹操的大營。
他身後側一個人低聲道:“渠帥,咱們要做這個出頭鳥嗎?”
龔都神情狠厲,道:“曹操的糧草就在後方,要是讓人搶了先,你去啃樹皮吧!”
其他人登時不說話了。
他們行軍打仗的目的其實十分簡單——錢糧。
他們從來不會爲了多佔幾個城池以擴大地盤而與官軍激戰,更沒有那‘三公將軍’的‘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的雄心,只是爲了吃飽肚子。
咚咚咚
突然間,在他們四周響起鼓聲,接着火把陡然亮起,綿延無盡,在林中穿梭,彷彿有千軍萬馬。
龔都嚇了一大跳,急忙轉身道:“快跑!快跑!”
他跑在第一個,身後的士兵爭先恐後,很快超過他,你爭我趕,跑的一個飛快。
曹仁從樹林裡出來,看着散亂不堪,大喊大叫的黃巾軍,又瞥了眼地上掉落的鋤頭,鐵鍬之類,臉角十分怪異。
他也隨着曹操打過幾次仗,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黃巾軍。
曹操隨後走過來,望着喪家之犬般的黃巾軍,神情不動,卻也有些意外,這與他以往遇到的黃巾軍極爲不一樣。
當年他隨皇甫嵩等人征討黃巾軍,那時的黃巾軍極其強大,皇甫嵩都屢有敗績,完全不像今天這樣,一有風吹草動便落荒而逃。
“收兵。”
曹操又望了眼,轉身往回走。
回到大營,他來到夏侯惇病房,沒見到郭嘉與夏侯淵,卻也沒問,脫衣服倒地就睡。
夏侯惇有些睡不着,翻來覆去都是郭嘉與夏侯淵的對話。
第二天一早,曹操穿戴整齊,領着曹仁便準備行動,臨走前,特意去了一趟郭嘉的房間,見他不在,問向侍衛道:“奉孝一夜未歸?”
侍衛擡手道:“是,夏侯司馬也未歸。”
曹操稍作思索,帶着曹仁來到昌安城前。
曹仁神情警惕,道:“孟德,這裡面估計有幾十萬人了。”
曹操渾然不在意,朗聲道:“以昨晚來說,百萬又如何!”
曹仁點頭,一點動靜就四散奔逃,確實沒什麼用。
曹操親自領兵,將攻城的氣勢做的十分足,令昌安城頭一片驚悚。
作爲三十六渠帥之一的何儀,風塵僕僕帶着大軍趕來,爲的是曹操的幾十萬糧草,眼見曹操攻城,他不慌不忙,與龔都道:“確認了?曹操真的帶了這麼多錢糧?”
何儀不是莽夫,能活到現在,足以說明他的本事。
龔都有點羞愧於昨晚的夜襲,言辭鑿鑿的道:“我們兄弟仔細探查好幾遍了,那大倉連綿數裡,糧草遮蓋如雲,決然錯不了!而且洛陽那邊也傳來消息,確定無疑!”
何儀沒再說話,雙眼幽冷的注視着遠處的曹操。
他手底下有十多萬人,在朱儁的打擊下東躲西藏,靠劫掠爲生,但青州破敗不堪,早就沒有什麼地方可去,本想去兗州,結果又被朱儁打了回來。
艱難無比的熬過冬天,十幾萬張嘴嗷嗷待哺,無數雙眼睛盯着他。
得知曹操有這麼多錢糧,他幾乎沒有半點猶豫便帶人趕了過來。
龔都看着他的臉色,忽然道:“何帥,先前說好的,錢糧咱們對半分,而後合兵殺人濟南、平原。”
北海國以東,基本上是黃巾軍的地盤,早就被肆掠乾淨,也唯有濟南國以及平原郡在朱儁的經營下,稍微好一點。
何儀微微一笑,道:“那是自然。”
龔都見他笑的這麼假,心裡升起警惕。
黃巾軍自建立以來,爭鬥不斷,內部根本不團結,好比青州的數百萬黃巾軍,各自爲戰,既無統帥也無聯盟,哪怕有短暫的合作,迅速也會因爲各種原因分崩離析。
“殺!”
曹軍騎兵衝到近前,拉弓射箭,箭矢如雨落向城頭。
城頭上的黃巾軍頓時慌亂,紛紛以各種方式抵擋。
有的揮舞半截長槍,有的晃動鋤頭,有的躲在城牆下,有的更是蜂擁着跑下城頭。
龔都舉着一塊盾牌,躲在牆後,大喊道:“守城!守城!”
這還是曹軍第一次向城裡射箭,龔都慌了。
何儀也有些緊張,拿起了大刀,但發現城下的曹軍騎兵並未進入他們弓箭手的射程,只是輪流射箭。
“不要慌!不要慌!曹軍並沒有攻城!”
何儀大喊,鎮定人心。
“渠帥,不好了!”
他話音一落,有人跑上城頭,大聲道:“南門,曹軍的長梯出現了,他們要攻城了!”
何儀一驚,急聲道:“命他們守住!決不允許一個官軍上城!”
龔都站起來,道:“何帥,你在這裡守,我去南門!”
“好好好。”何儀連連點頭,他有點被朱儁打怕了。
龔都急匆匆下樓,回頭看了眼如雨的箭矢,跑的更快了一點。
到了南門,果然發現,曹軍不止有長梯,拋石機都準備好了,儼然要攻城!
“守住!所有人守住了!”
龔都來回走,大喊大叫。
黃巾軍擅長的攻城略地,四處劫掠,守城的時候十分少,龔都沒多少經驗,只是不停揮舞大刀吆喝。
城下不遠處的曹仁並沒有任何攻城的打算,只是將姿態都擺在明面上。
一直到晚上,曹軍才收兵。
城頭上的龔都,何儀神情非常不好看。
何儀道:“曹操之前便是這樣乾的?”
龔都點頭,道:“他一直在試探。”
何儀看了他一眼,暗罵了一句蠢貨。
曹操這哪裡是試探,明顯是疲敵之計,等到他們足夠疲憊了,曹操會在意想不到的時候,突然發起進攻!
那時,他們將一敗塗地!
“他只有一萬人多人,我們明天與他野戰!”何儀突然沉聲道。
龔都嚇了一跳,道:“萬一是陷阱怎麼辦?昨晚伱可是看到了,曹操明白等着我襲營,幸虧我後撤的快!”
何儀冷哼一聲,道:“哪有一直守城的道理,我們人多勢衆,他曹操再狡詐又能如何!?”
他話音未落,只見一個瞭望塔上的士兵大聲道:“曹操的援軍到了!”
何儀,龔都心頭一跳,連忙上了瞭望塔。
兩人踮起腳尖,只見遠處塵土滾滾,‘朱’字旗招展,漫無邊際。
“至少一萬人。”龔都喃喃自語道。
何儀臉色陰沉下來,如果一個曹操,他還是有把握對付的,如果朱儁趕過來,他得謹慎了!
另一邊,曹操大營。
曹操望着昌安縣城頭,面露笑容。
不多久後,夏侯淵趕過來,道:“孟德,能唬住他們嗎?”
曹操摸了摸鬍鬚,狹長雙眼閃過得意,道:“驚弓之鳥,即便不信,也會半信半疑。”
說完,他忽然轉向夏侯淵,道:“奉孝在何處?”
夏侯淵搖頭,道:“軍師帶了三十多人,說是去找酒了。”
曹操雙眼一瞪,道:“快,將他找回來!不,我親自去找!”
這北海國早就被黃巾軍肆掠的破敗不堪,哪裡還會有什麼酒?
夏侯淵想着郭嘉的話,連忙道:“我也一同去。”
他們帶着人,騎馬飛奔,找了一大圈,沒發現郭嘉的蹤跡,只得回營。
曹操的一個親兵跟在他邊上,低聲道:“軍師,會不會跑了?”
“休得胡言!”曹操臉色一沉,喝道。
親兵立即躬身,不敢多嘴。
夏侯淵推開他,道:“去準備,今晚不準昌安縣裡一個人睡覺!”
這些親兵,多半是曹、夏侯家的子弟,論起來,要麼是叔伯兄弟,要麼是族侄之類。
親兵應聲,急匆匆離去。
曹操沒有說話,徑直走入大帳。
曹仁沒跟進去,還得準備晚上對昌安縣城的‘夜襲’。
天色黑了好一陣子,正是吃完飯休息的時候,曹軍突然鼓聲大作,馬蹄聲四起。
曹仁率着五千兵馬,環城而走,幾次試圖進攻。
昌安縣城頓時一片大亂,喊叫聲鼎沸。
龔都的十多萬人本就魚龍混雜,極難管理;現在又加上何儀的十多萬人,擁擠之下,登時亂的一塌糊塗。
曹操站在遠處觀望,以一種斷然的語氣道:“最多十天!”
一連過了三天時間,曹軍對昌安縣城進行了不間斷的‘攻城’,晝夜不停。
這天,曹操從前線回來,習慣性的第一句話是:“奉孝還沒回來?”
親兵連忙道:“是。軍師還沒回來。”
曹操沒指望得到肯定回答,埋頭走向大帳。
親兵卻追着,道:“將軍,夏侯司馬不見。”
曹操腳步一頓,道:“你說元讓?”
夏侯淵、夏侯惇兩兄弟,掛的都是‘軍司馬’。
“是。”親兵道。
曹操停住腳步,轉頭向外看,濃眉皺起。
郭嘉的突然消失,令曹操有些失方寸,現在夏侯惇又不見了,反而鎮定下來,神情微動,沉聲道:“傳令全軍,今夜不攻城,好酒好肉上,讓士兵們吃個痛快!”
親兵大喜過望,道:“小人領命!”
曹仁,夏侯淵得到消息,急匆匆趕過來,夏侯淵張嘴便道:“孟德,咱們糧草本來就不多了,這麼敞開吃喝,最多撐不過五天。”
曹操的糧草,一部分來自朝廷,一部分自籌,另一部分是朱儁給他的,實際上也不多。
曹操自顧的寫着公文,道:“我剛剛收到消息,董卓以清剿黃巾軍爲由,進入琅琊郡了。”
曹仁、夏侯淵一怔,旋即曹仁神色急變,道:“董卓要幹什麼?”
曹操匆匆寫完,又拿出一道空白奏本,邊寫邊道:“袁術拿下了整個荊州了。”
夏侯淵與曹仁說不出話來,這局勢變化的太快了。
曹操飛快寫完,從容一笑,道:“無需擔心,我料定,兩日內,必定昌安!”
“將軍,有辦法了?”曹仁問道。
曹操將奏本、公文遞給親兵,道:“發給朱使君,大司馬府以及尚書檯。”
說完,他站起來,朗笑道:“走,喝酒!”
曹仁,夏侯淵不明所以,追着問。
曹操卻不答,與一衆士兵盡情吃喝。
昌安縣內。
曹操一反常態沒有繼續騷擾,反而令龔都,何儀心生不安。
龔都吃着有些乾硬的湯餅,神情凝重,道:“曹操怕是要攻城了。”
何儀面沉似水,冷笑道:“我們有三十多萬人,讓他來攻!區區兩萬人,能把我們怎麼樣!”
原本他是奔着曹操幾十萬糧草來的,還想着摟草打兔子,卻不曾想,曹操太過奸詐,將他們圍堵在這,進退不得。
“何帥!”
“何帥!”
有一個老農模樣的半百之人,急匆匆跑進來,大喊道:“我們我們城外的糧草,被劫了!”
“什麼!”
何儀猛的站起來,大喝道:“什麼人乾的!?”
他說完,惡狠狠的看向龔都。
龔都同樣陰寒着臉,慢慢站起來,道:“你不會以爲是我劫了糧草吧?”
作爲被官軍追了多年的流寇,何儀、龔都等人早就學會了狡兔三窟,是以錢糧不會放在一處。
何儀陡然會過意,連忙道:“龔帥,你別誤會,不是我,那個,肯定是曹操乾的!”
龔都滿臉冷笑,道:“城外的沒了,城裡最多支撐兩天,消息傳出去,必然大亂,你我都控制不住,你說怎麼辦?!”
黃巾軍口號很響,但到了現在,基本以劫掠爲生,所有的將士以及裹挾的百姓,都以‘糧食’爲第一,沒了糧食,沒人會聽他們的。
何儀沒想到曹操會來這一手,咬牙切齒的道:“沒有其他辦法了,他能搶我們的,我們也能搶他的!今夜襲營!”
龔都坐下來,狠狠咬着餅,道:“我聽說,曹操那邊開了大竈,明晃晃的,香氣都飄到城裡來了,他估計巴不得我們出城!”
何儀神情變幻不斷,心裡怒恨交加。
曹操劫了他們的糧草,等於將他們逼上了絕路!
他們所剩糧草本就不多,本來還指望劫曹操的糧草撐到夏收,卻不曾想,曹操反手劫了他們的!
“你說怎麼辦?”何儀一時間無所定計,恨聲道。
沒了糧草,總不能等死吧?
龔都心裡恨意洶涌,雙眼通紅,道:“明天再說!”
今天是萬不能動,等明天找機會,或許能擊敗曹操,搶了他的糧草!
何儀想着他手下的十幾萬張嘴,有些心慌意亂。
沒了糧食,那些人會將他生吞活剝!
第二天中午。
曹操又在寫信,夏侯淵進來,道:“孟德,昌安城裡有些奇怪,陸陸續續派出來不少人,不像是逃跑,好像是有意在打探着什麼。”
曹操神色不動,道:“有抓到人嗎?”
夏侯淵搖頭,道:“那些人鬼的很,出了城便往山林裡鑽,我找了幾次都沒找到。”
曹操擡起頭,面露異色,旋即一笑,道:“他們急了。”
說着,低頭繼續寫。
“將軍將軍!”
一個親兵急匆匆跑進來,道:“軍師回來了!”
曹操猛的筆一扔,大步跑出去,剛出大帳沒多久,便看到了不遠處渾身是血的夏侯惇,身後還有衆多的平車。
“奉孝在何處?”曹操眼裡沒有這些,四處找郭嘉。
夏侯惇上前,扶着頭盔,道:“孟德不用擔心,軍師喝多了,正在睡。”
說着,先開平車一個帆布,只見郭嘉抱着酒壺,呼呼大睡。
曹操見到郭嘉,心中大定,這才注意到這麼多車以及上面的一個個粗麻袋,疑惑的道:“元讓,你與奉孝去做了什麼?”
夏侯惇笑面如花,道:“孟德,軍師料定,這些叛軍肯定在城外藏匿了糧草,所以纔有恃無恐。他們用了好幾天時間,總算給我們找到了,都在這裡!”
曹操激動的大步上前,看着一個個平車,一個個麻袋,道:“都在這裡?”
夏侯惇重重點頭,道:“軍師說了,昌安城裡,最多撐不過三天,讓你撤兵。”
“撤兵?”
曹操一怔,旋即雙眼裡厲芒滔天,直接道:“傳我將令,全軍後撤二十里!”
夏侯淵還不解,剛要問,被夏侯惇給攔住了,道:“妙才,我傷口裂開了,快找醫師給我看看。”
夏侯淵一聽,想說什麼頓時給忘記了,連忙應着,扶着夏侯惇去找醫師。
曹仁沒有二話,開始命令士兵收拾,有序後撤。
曹操親自拉着郭嘉躺的平車,還找人給郭嘉扇風,生怕他熱着了。
郭嘉躺在平車上,呼呼大睡,任由平車晃悠,手裡抱着的酒壺從未撒手。
曹操這邊異動,昌安縣城裡迅速察覺了。
龔都,何儀跑到城頭,親眼看着曹軍後撤,不由得愣住了。
龔都滿臉困惑,道:“曹操,怎麼撤兵了?”
按理說,他們糧草被劫,只要再等幾天,他們不戰自潰,爲什麼反而撤兵了?
何儀卻明白了,恨聲道:“曹操是怕我們拼命,是要躲遠一點,等着我們潰散!”
“好歹毒的曹賊!”
龔都咬牙切齒,道:“現在怎麼辦?”
他們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曹操的糧草,現在曹操跑路,留下他們自生自滅了。
“我怎麼知道!?”何儀陰沉着臉,心裡想不到一點辦法。
總不能帶着三十多萬老弱婦孺去追吧?不是憑白送人頭嗎?
好半晌,龔都忽然看向何儀,道:“要不,我們降了吧?”
何儀先是大怒,繼而怔了怔,擰着眉,神情變幻不斷。
黃巾軍其實降了朝廷的非常多,包括所謂的黑山軍,也早就降了朝廷,得了衆多校尉的官職。
何儀遲疑一陣,道:“曹操能允許我們像張燕一樣?”
黑山軍現在有了很大一塊地盤,朝廷基本上是不管不顧,事實上的獨立王國。
何儀的意思其實是,他們像張燕那樣‘投降’,只不過曹操要給他們糧草,他們退回去,朝廷不再征剿。
龔都沒說話,心裡嗤笑。
張燕的地盤是窮山惡水,深山老林,朝廷想剿都不容易。他們現在都要不戰自潰了,朝廷還會發錢糧安撫?
何儀很快也意識到了這個想法是癡心妄想,心裡又恨又無奈,道:“去信,跟他談!”
商定了投降,龔都反而沉着了,道:“只有一天時間了。”
他們的糧草,最多隻能支撐一天,但凡城裡的人餓上一頓,必然大亂,誰都控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