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鈞值房。
劉辯與崔鈞對坐,兩人身前的小桌上擺放着那份任命文書,打開的,司馬防的大印清晰可見。
只有他們兩個人,已經安靜了好一陣子,誰都沒有開口。
崔鈞確認再三,這個大印沒有假,就是沒有假,他纔對眼前這個‘劉波’產生了更多的懷疑。
如果是以前,只當‘劉波’是某個宗室或者顯貴大族子弟派下來歷練,積攢資歷的。
可短短一天,就能拿到司馬防這個青州牧的親自蓋印的任命文書,那就不一樣了。
什麼人,能讓青州牧言聽計從,說給就給?
“你到底是什麼人?”崔鈞想不明白,直接問道。
看着崔鈞方正臉上的嚴肅與疑慮,劉辯微微一笑,道:“府君希望我是什麼人?”
崔鈞冷眼相對,帶着警告的道:“我希望你是一個守規矩的人!這裡是平原郡國,我是國相,你是要亂來,我可以直接拿伱!”
劉辯有些意外,道:“我到任不過區區幾日,府君爲何對我這般不客氣?”
崔鈞直視着劉辯,道:“今後,沒有我的命令,你不準離開郡城,做任何事情之前,須知會王成,本官必須知曉!”
劉辯若有所思,笑容不變,道:“好。不過,大小事情,我也得知道,府君最好帶着我。嗯,沒有其他意思,就是想長長見識。”
崔鈞對劉辯這種隨意的態度,內心很不滿,也更擔心,沉着臉,道:“可以。但是,如果你亂來,本官拼着官位不要,也定不與你干休!”
見崔鈞說着這麼赤裸,劉辯會過意了,道:“府君這麼說,應該是之前發生過什麼事情了。”
崔鈞臉角抽動了下,道:“沒有其他事情,你就走吧。”
劉辯稍稍沉吟,道:“我還想知道幾件事,請府君如實回答。”
崔鈞神情變得冷峻,語氣更加不善,道:“我是府君,我希望你搞清楚你的位置!”
劉辯渾不在意,道:“第一,目前平原郡,可以收的稅,真的只有不到兩千畝,其他的稅,一個收不上來?”
雖然屢經改制,加上朝廷的各種減稅措施,但複雜的稅收制度下,平原郡可以收稅的名目依舊很多,比如口賦,算賦,車船,緡錢,鹽稅,徭役,各種複雜的商稅等等。
崔鈞深吸一口氣,強壓怒意,道:“本官可以回答你,不過你要信守諾言。”
劉辯點點頭,自顧的拿起茶壺給他自己倒了杯茶。
崔鈞見狀,臉角如鐵,道:“除了田稅以外,其他的稅確實收不上來。原因是匪亂甫定,安民爲要,百姓確實沒錢可收。至於商稅,鹽稅,徭役等等,朝廷改制之後,那是州牧權力,郡縣無從插手。”
劉辯喝了口茶,道:“那州牧收取之後,沒有分發給郡縣嗎?我覺得尚書檯有明確的政令,規劃了州郡縣收稅分配比例的。”
崔鈞從劉辯的話似乎察覺了什麼,眼神異色微閃,道:“確實有這個命令。但州牧也缺錢,每年分發下來的少之又少,根本不足用。”
劉辯輕輕點頭,這是一種現實窘境。
“第二個問題,朝廷有意整頓、開墾荒地,安置流民、災民,無地之民,我看了賬簿,平原郡好像沒有半點進展。”
劉辯雙手抱着茶杯,問向崔鈞道。
崔鈞道:“開墾荒地需要人,需要時間,更需要錢糧,這些,平原郡都欠缺。”
“也就是說,如果有錢糧,平原郡就能做到?”劉辯追問道。
崔鈞剛要張嘴,頓時又語結,似又不甘心的道:“有,總比沒有好。”
劉辯觀察着他的神色,道:“第三……”
“最後一個。”崔鈞有些不耐煩了。
劉辯笑了笑,道:“好,最後一個。我想知道,平原郡的困境,需要什麼才能解決?是錢糧,是青壯,還是軍隊?”
崔鈞臉上異色更多,目光深深的打量着劉辯,道:“你不是尋常的世家子弟吧?”
劉辯又輕輕喝了口茶,道:“尋常的很。”
崔鈞自是不信,那些世家子弟跑過來,一面滿天下嚷着要名,一面又肆意撈錢,完全不將他們這些官員以及普通百姓當人,耀武揚威,不可一世,哪有這‘劉波’這般,問這種最刺耳的問題。
崔鈞沉默一陣,道:“以我來看,是你說的所有。”
劉辯眉頭一挑,道:“這麼嚴重?”
崔鈞也拿起茶杯,給他自己倒了一杯,見劉辯手裡的茶杯沒有多少了,擡了下下巴。
劉辯很自然的放到了桌上,等着崔鈞倒茶。
崔鈞嘴角動了下,也沒有將劉辯當做普通下屬,直接倒茶,道:“弊政持續了太多了,遺留下太多問題,不論是哪一樣想要解決,都需要莫大的魄力,除了魄力之外,還需要應對因此帶來的嚴重反噬。所以,錢糧要有,軍隊,也要有。”
劉辯再次拿起茶杯,神色沉吟。
崔鈞這個倒是說了實話,劉辯其實早有預期,只是這種實話最爲扎心,尤其是對於劉辯這個皇帝來說。
一個小小平原郡便需要大量的錢糧,預備足夠的兵馬,那偌大的大漢朝呢?
“即便有這些,也未必能解決。”崔鈞也喝了口茶,接着道。
劉辯一怔,道:“有錢有糧有兵,還不足以解決?問題在哪裡?”
崔鈞放下茶杯,眼皮不擡,道:“你慢慢會知道的。”
劉辯面露不悅,道:“少打官腔,也不要賣關子,直接說。”
崔鈞皺了皺眉,他不喜歡這‘劉波’目無尊長的做派,直接起身,道:“你去問王成吧。”
說完,他就回到他辦值的位置上,左手拿起公文右手拿起筆,準備做事。
劉辯點點頭,道:“好,這是第一次,我就原諒你了。”
崔鈞握筆的手一頓,臉色難看,強忍着怒意,當做沒聽到。
劉辯出了崔鈞的值房,剛出來,不遠處的陳邕飛快奔來,滿臉急切的道:“兄長,我的任命文書呢?我何時上任?”
劉辯瞥了眼走過來的王成,隨口道:“公文在府君那,具體的,得由他安排。”陳邕連連點頭,擡着手,沉聲道:“兄長,我包下了萬花苑,今夜,保你滿意!”
劉辯沒理會他,轉頭看向王成,道:“王主播,我有話問你。”
陳邕彷彿沒聽到,幾乎懟在劉辯臉上,熱切無比的道:“兄長稍等,我先去見府君拿回任命文書,待會兒我請兄長去陳公樓吃飯!”
說完,大步衝進了崔鈞的值房。
劉辯沒有‘稍等’,走向王成,而後揹着手,邊走邊道:“王主簿,府君好像對我有些敵意,可知爲何?”
王成神色猶豫,頓了下,還是道:“下官即便不說,劉主事很快也會知道。是這樣,前年也有個洛陽的貴公子來平原郡,擔任縣丞。他來之後,着實做了幾件事情,府君對他很是信任,將通衢、灌溉的事情交給了他。不曾想,他將府君辛苦籌來的錢糧悉數捲走,還暗中敲詐了郡中數個大世家,非但事情沒有做成,還留下了偌大的爛攤子,府君到現在都在爲此善後。”
“哦,前車之鑑,”
劉辯明悟了,不在意的道:“我剛纔與府君閒聊,府君說,平原郡的問題,即便是有足夠錢糧與以及軍隊鎮守,還是解決不了根本問題。我問他還需要什麼,他讓我問你。”
王成愣了下,有些驚疑的看着劉辯的側臉。
這劉波與府君這麼熟了,聊這麼深的問題了?
不管真假,王成故作沉思,片刻後道:“下官給劉主事舉個例子。”
“你說。”劉辯頗有些期待的道。
王成好像在認真的組織語言,道:“從永漢二年以來,平原郡便一直在勠力對抗各種匪亂,自朝廷平定黃巾軍後,各種大小匪患盤踞在平原郡各處山頭,時不時還攻掠郡縣。自那時起,平原郡上下籌齊了衆多錢糧,募集了數千青壯,一直在企圖剿滅所有匪患,護境安民,前前後後已經四年時間了。”
劉辯面露思索,道:“還是沒有剿清。”
王成嗯了一聲,道:“起初,是領兵之人無能,然後便換人,後來一直換人,換了十幾人,花了數千萬錢糧,匪患越剿越多。”
劉辯雙眼微微眯起,逐漸的洞悉了王成話裡的意思,踱着步子,思忖着,道:“你是說,即便有足夠的錢糧,還須有人用事。剿匪只是冰山一角,是一縮影。在平原郡的諸多急迫的事情上,即便錢糧砸下,還是會被以各種手段貪瀆,非但徒勞無功,反而會指使事情更爲嚴重。”
王成道:“是。府君維持着平原郡不亂已是不易,想要再多做一點事情,便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甚至於,不敢做。”
“不做便不會更壞。”劉辯輕輕點頭。
王成一直在注意着劉辯的神情,見他一直在沉思,隱約也察覺這‘劉波’好像不太尋常,心生警惕,道:“是這樣。”
劉辯揹着手,踱着步子,道:“朕……真相是這樣。”
王成不再說話了,說多也錯多。
劉辯略帶感嘆的道:“在此之前,我一直覺得,錢糧與問題的排序,是問題在前,需要解決問題,纔會有錢糧,而不是憑空來錢糧去解決問題,這樣只會使問題更加嚴重。現在看來,在錢糧與問題之上,還有一個,就是吏治,或者說是人心。”
王成眉頭皺起,這‘劉波’的話,他有些聽不懂了。
劉辯停下腳步,站在廊廡下,看着天色。
三月了,天氣正在回暖,春回大地,冬天寒冷掩蓋的事情,要逐一的生根發芽,暴露在視野中。
劉辯還在思索着‘吏治’的事情,對於‘吏治’,他一直很在意,在朝廷方面,他一直在發力,一代一代的‘奸邪’被剔除,直到強行扶持年輕的‘潁川黨’上位。
但對於地方,劉辯始終鞭長莫及,邊說縣了,便是郡一級,各種妖魔鬼怪也是層出不窮,斬不盡殺不絕。
‘皇權不下縣’,真的不是一句空話,簡直是至理名言。
在權力尋租之下,一層層遞減,皇權的意志,衰弱至極,形同虛無。
可最基礎的‘吏治’問題不解決,便如地基虛空,稍有波動,高樓大廈便搖搖欲墜。
大漢朝廷,現在就是這種情形。
“真不是有錢,有兵就能解決的……”
劉辯一時間想了很多,最終又想到了那句話,自語道:“治大國如烹小鮮,即便到了現在,蠻橫、暴力也不能解決所有問題。”
‘治大國如烹小鮮’,這句話是對着君王說的,也只對君王有用。
大漢這座‘高樓大廈’是劉辯的,劉辯不能肆意的將地基打碎了重新來,那樣只會倒塌的更快。
但換做其他人就不同了,其他人想要打碎劉辯的地基,建造屬於他們的‘高樓大廈’。
偏偏,劉辯是大漢皇帝,是這座‘高樓大廈’的主人,他要守護這個地基,阻止其他人的妄念。
“加固地基……”
劉辯神情平靜,雙眸灼灼的輕聲道。
現在,或許是一個非常好的機會。大漢朝的‘地基’已經破碎嚴重,有足夠的土壤,來給劉辯機會。
“時間!”
劉辯雙眸驟然變的堅定,道:“治大國如烹小鮮,烹小鮮需要小火……”
王成站在劉辯身後,聽着他模糊不清的自語,目光異色。
這個‘劉波’,很明顯與他以往見過的那些貴公子不同,總是在以各種方式尋找問題,一直在思考,不像是爲名爲利而來。
“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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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辯忽然回頭,看向王成,道:“近來府裡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嗎?”
王成被劉辯嚇了一跳,下意識的後退一步,旋即道:“有有,即將開春,府衙需要籌錢購買糧種,耕牛以及開渠灌溉,府君要宴請郡中大戶,請求他們借錢給府衙。”
劉辯哦一聲,道:“好,我也去。”
王成定住心神,遲疑的問道:“劉主事也去?”
他還是不放心劉辯,擔心劉辯隨時惹出事情來。
劉辯卻不在意,笑着道:“長長見識。”
王成不敢答應,這位洛陽來的貴公子好像完全不知禮數,有種自然而然的目空一切。
要是惹惱了那幾位,錢借不到是小事,他們在平原郡無法立足才最爲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