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崔鈞值房。
陳政坐在崔鈞對面,沒了以往的目空一切,神態謙卑有禮,恭恭敬敬。
崔鈞端坐筆直,瞥了眼邊上的大箱子,面無表情的又帶着絲絲的不怒自威。
陳政躬着身,拿出一道文書,推給崔鈞,道:“府君,陳家已經決定,放棄那塊腴田,並無府君捐納一千萬錢,用以救災安民。”
崔鈞沒有動,只是平靜的看着他。
陳政等了片刻,連忙又拿出一道,道:“府君,關於高唐縣剿匪,陳家願意拿出兩千萬錢以及兩萬石糧食,以供府君剿匪安民。”
‘三千萬了。’崔鈞心裡暗道。
陳政說完,又拿出一道文書,道:“這些,是陳家在平原縣的倉庫,錢糧總數,約爲兩千萬,願全數捐納給府君,伏願平原郡在府君治理之下,國泰明安。”
‘五千萬了!’
崔鈞神情肅色了幾分,看了眼桌上的三道文書,並沒有隻言片語。
這只是最基本的,大頭,在後面!
陳政見崔鈞不說話,情知他在等什麼,默默片刻,再次彎腰,從箱子拿出一道厚厚的文本,神情鄭重,明顯有捨不得,但片刻還是恭敬的奉上,道:“府君,這是陳家的二十商鋪,七處宅院,一千頃八百頃田畝,另外金銀玉器等若干,現錢一萬萬三千萬……”
崔鈞聽着他報賬,神情異色,道:“十萬萬?”
陳政頓了下,臉角僵硬的躬身道:“是,經過陳政仔細覈算,十萬萬,一文不差。”
崔鈞伸手去拿賬本,面上平靜,心裡卻起伏如濤,波濤洶涌。
十萬萬錢啊,雖說他出身崔氏,可也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更何況,現在是要經他的手。
如同窮困多年的老農,崔鈞拿着賬本的手都在顫抖。
他第一先去看了‘十萬萬’的那道,從頭到尾,看的是仔仔細細,一個字都不敢錯漏。
這筆鉅額款項,不是給他的,一半是給青州,一半要給皇家錢莊。
但這道賬本肯定是要陛下驗收的,如有錯漏,他崔鈞也得背鍋。
好半晌,崔鈞纔看完,強忍着痠痛的雙眼,擡起頭道:“這些……”
陳政的心一直在滴血,這些可都是陳家數代近百年的積累,現在,要全數送出去了。
他心裡一直在想着那‘劉波’的身份,朝野裡大人物想了個遍,始終沒有一個確定的人選。
聽到崔鈞的話,急忙醒轉,道:“都已登記造冊,隨時可以過戶,還請崔府君驗收無誤。”
崔鈞微微點頭,神色思索。
這可是十萬萬錢,相當於一百萬緡,即便是陳家是平原郡首屈一指的世家,一口氣拿出這筆錢,也絕對會大傷元氣,沒有幾十年休想恢復過來!
沒有多久,崔鈞放下這道賬簿,沒有看他的五千萬,而是微笑着道:“陳家主,平原郡郡丞一職空缺,可有意否?”
陳政一怔,連忙搖頭道:“在下並無入仕之心,再者,現今入仕,皆須通秋季考覈,在下並無資格。”
崔鈞笑容多了一點,道:“那是針對年輕人未入仕之人的,陳兄也曾入仕,並不在列。這樣,由我舉薦,陳家主明日到任如何?”
陳政看着崔鈞的表情,忽然意識到,這崔鈞不是在徵求他的意見!
這是打定主意要他入仕平原郡郡丞,爲什麼?
陳政心裡一激靈,陡然警惕起來,躬身道:“府君,在下無德無能,不配爲朝廷命官……”
“陳家主謙虛了,”
崔鈞一擺手,神情微笑又篤定,道:“平原郡誰不知曉,陳兄飽讀詩書,才華橫溢?這件事便這麼定下,陳兄無需謙虛了。陳兄到任後,主要負責解決高唐縣的匪亂,我會請王校尉協助於你。”
陳政臉角下意識的抽了下。
果然是個陰謀!
誰不知道高唐縣的事,是他們陳家做的!
不曾想,這崔鈞居然反手讓他來解決!
貌似濃眉大眼的崔鈞,不曾想這般陰險!
崔鈞不會讓陳政拒絕,轉而就道:“陳家主,還有些麻煩事需要你出面。比如,對郡內戶丁的普查,對田畝的清丈,尤其是對難民的安置,作爲郡丞,陳家主,責無旁貸。”
陳政神情有些不好了,這崔鈞好像吃定了他!
不過片刻,他心裡又泄了口氣。
短短三天時間,攻守易也。
崔鈞見陳政不吭聲,不禁暗自猜測:看樣子,他應該還不知道陛下的身份,那陛下到底用了什麼手段,讓陳政乖乖交出家產,不敢有一絲反抗?
“王成。”
崔鈞也不是太關心陳政,轉而看向門外大聲道。
王成連忙進來,擡着手,恭恭敬敬的道:“府君。”
崔鈞伸手將案桌的所有賬本、文書拿起來,起身道:“你帶陳郡丞熟悉一下事務,再請王校尉來,一同商議剿匪事宜。”
“是。”王成瞥着崔鈞有些抱不穩的文書、賬本,知道發生了什麼,微微躬身與陳政道:“陳郡丞請。”
陳政默默起身,沒有一絲反抗。
崔鈞手捧着文書、賬本,趕走了要幫忙的小吏,徑直來到後堂的一處偏房。
“使君。”
他一進門,就再難掩飾故作威嚴,僵硬的臉角,笑容滿面的道:“成了!”
坐着頗爲淡定的司馬防,聞言飛快站了起來,從崔鈞手裡接過賬簿,一邊翻一邊急聲道:“真的有十萬萬?”
崔鈞站在他面前,呼吸急促,道:“下官仔細看過了,確實不假,現錢估計有三萬萬,足夠用了!”
“好好好!”
司馬防捧着賬本,雙手都在抖,更是不知道說什麼好,只顧一頁一頁的翻着。
他是青州牧,他比崔鈞更缺錢,雖然尚書檯承諾今年開始給錢糧,但那麼一點,遠遠不足夠他應對諸多事情。
眼前,一下子五萬萬,不止能解決他的燃眉之急,還能極大的緩解青州的壓力,能夠解決諸多停滯不前,早就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情!
“太好了太好了……”
司馬防激動的語無倫次,完整的意思都無法表達清楚。
崔鈞看着他的表情,忍不住的低聲道:“使君,陛下臨行前交代了。這些錢,一定要花在刀刃上,若是發生了上下盤剝,肆意貪瀆,十不存一的情況,將拿我們的人頭祭天。”
司馬防雙手一顫,差點沒託穩那些賬本,急忙拿好,神情凝色道:“是是是,要花在刀刃上……”
雖然這麼說,司馬防心裡卻慌張的很,一點底都沒有。別說青州這種地方,便是洛陽城裡,貪贓枉法時不時發生,想要這五萬萬全數落到實處,簡直難如登天!
司馬防不是聖人,他用的人基本上都是他的親朋友好,司馬家的門生故吏,其中的齷齪,外人看不到,司馬防卻清清楚楚。
他現在不愁錢了,而是愁這筆鉅款怎麼花,花在哪裡才能落到實處!
崔鈞看着司馬防的神情,心裡同樣壓力如山。
他對下面的人同樣很清楚,雖然他不貪,但他不能阻止別人貪。除了官場上那些不能言說的潛規則外,崔鈞需要有人爲他做事,不把這些人餵飽了,怎麼做事?
而最底層的那些官吏,俸祿微薄不說,還時不時拖欠,他們托兒帶口的,不給他們貪,有活路嗎?
兩人沉默良久,擡頭對視,相顧無言。
咚咚咚
門外響起敲門聲,王成站在門口。
崔鈞回頭看了眼,連忙直起腰,沉色道:“什麼事?”
有了劉辯走的這一遭,崔鈞現在底氣十足,官威濃郁。
王成進來,擡着手道:“使君,府君,是這樣,王家,張家家主來了,有意向府衙捐納。”
“哦,”
崔鈞眼神意外一閃,旋即也不意外了,道:“將他們請進我值房,片刻我便去。”
王成應着,又道:“還有便是那陳邕,該如何安置?”
“陳邕?”
司馬防隱約聽到這個人,看向王成道:“陳家的人?”
王成道:“是,陛下,似乎有意提點,但臨行前並未明確。”
崔鈞沉吟着,道:“高唐縣吧。”
司馬防神情不動,並沒有反駁。
王成見司馬防默認,應下後,與崔鈞對視一眼,接着道:“使君,王校尉,去兗州了。”
司馬防神色微變,旋即不動聲色的道:“我知道了。”
兗州,曹操正在那裡推行‘軍政分離’,要將兵權從州牧、郡守、縣令手中剝離,收歸大司馬府。
受此影響最大的,莫過於州郡縣主官,其次就是因爲特殊形式而出現的城門校尉,王豹跑去兗州,不用猜,就是爲他的前途鋪路,俗稱跑官。
一個小小的城門校尉,放着州牧不管,跑去兗州,由此可見,司馬防在青州並無太大的權威。
“使君,還是先收賬吧。”崔鈞好似什麼都沒看出來,低聲說道。
司馬防擡頭看了他一眼,道:“好。這件事由伱來辦,我派人協助。必須在年中全數入庫。對了,優先給皇家錢莊,平原郡的分莊要儘早建立,日後很多事情需要錢莊。”
崔鈞道:“是,下官明白。”
司馬防的思緒很快又轉移到這筆錢上,道:“春耕之後,我會召集所有郡守到濟南議事,平原郡要先行準備,首先是三項:舊幣廢除、戶丁、土地,這三項,你平原郡要走在前面,要讓陛下看到你們的政績。”
說到這裡,他神情嚴峻了幾分,意味深長的道:“陛下,有可能還會回來的。”
崔鈞心裡一突,擡起手,沉色道:“下官明白。”
實際上,崔鈞可以判斷,那位陛下不會再回來,應該是走豫州返回洛陽。
但誰又能說準那位陛下的心思?
在此之前,誰能猜到,這位陛下會在平原郡做了近一個月的戶房主事?
他們討論的劉辯,這會兒已經離開平原郡,坐着平淡無奇的馬車,慢悠悠的向着徐州行進。
在馬車裡,還坐着兩個人——周瑜以及皇甫堅長。
劉辯微笑着打量着周瑜,臉上一直保持着從容的微笑。
相比於幾年前,周瑜褪去了不少的書生氣,多了一些英武,端坐在那,彷彿一個即將躍戰沙場的將帥。
朕的水師大都督成長起來了嗎?
劉辯暗暗點頭,道:“周卿家,水師,你覺得放在哪裡最爲合適?”
周瑜躬着身,雙眼異常的冷靜,道:“回陛下,臣以爲,朝廷應當有兩支水師,一支在青州,一支在荊州。”
劉辯聽着,道:“有些道理。你覺得吳郡怎麼樣?”
周瑜眼神微變,立即道:“回陛下,臣以爲,吳郡荒僻,並無戰略要點,放在吳郡,並不合適。”
吳郡,地處長江三角口,地理位置可要說十分險要。
但那是大戰略,依現在大漢的情形來說,周瑜的話並沒有什麼錯。
即便是東萊水師,政治意義也大過實際用處。而荊州水師,則是戰略要害,可以橫亙在長江之上,是一把利劍。
在周瑜看來,劉辯之所以提及吳郡,多半是在試探他。
劉辯沒有試探周瑜的意思,道:“水師,也不能一直在海,朕希望,到了合適的事後,水師能夠出去走一走,交趾以南,朕還是很好奇的。”
周瑜從劉辯的話裡,根本判斷不出真實用意,安靜片刻,道:“陛下,兩代烏程侯忠心耿耿,勠力爲國討賊,爲當世不二忠臣。”
劉辯眉頭一挑,微微側頭,看着周瑜的臉,道:“卿家這麼說,就不怕朕猜忌於你?”
周瑜面不改色,道:“皆是臣肺腑之言,臣一片赤誠,請陛下明鑑!”
劉辯頓了頓,繼而笑着坐回去,伸手掀開簾子,向外看去,漫不經心的道:“朕聽說,有人爲卿家說媒,是烏程侯的姐姐?令尊不太同意?”
江東一些世家在不斷的爲孫策增加實力,與周瑜聯姻,也是近期纔出現的聲音。
而周瑜之父周異,上任洛陽府尹之後,熱情澎湃,但對於孫氏以及吳氏有意的疏遠,是以並不贊同周瑜與孫家的聯姻。
周瑜神色如常,道:“臣也不贊同,已經回絕了媒人的好意。”
劉辯的目光一直望着外面,道:“其實啊,也不用爲劉備與孫氏的事情所困擾,不是所有夫妻都不合的,卿家與令尊,再考慮考慮。”
周瑜心中暗緊,躬身更多道:“臣與家父並非是因爲劉使君與孫氏,而是臣,心有所屬,已經回絕了孫家。”
劉辯聞言回過頭,淡淡一笑,道:“卿家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