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元年,六月初。
劉辯帶着一大羣人,分坐四艘船,逆流而上,準備從下邳穿過彭城郡,進入豫州沛郡。
咚咚咚
劉辯的房門外,響起敲門聲。
“進。”劉辯頭也不擡,繼續批閱着奏本。
盧毓拉開門,便見皇甫堅長端着一盤酒菜進來,輕手輕腳的道:“陛下,天色晚了,用一些吧。”
劉辯擡起眼皮瞥了眼,道:“又什麼事情?”
自從劉辯坐船北上,這河上的大小麻煩就沒有停過。
皇甫堅長連忙陪着笑,道:“沒多大事,就是又有人攔河收稅,收的有點多。”
劉辯的目光從奏本上收起來,擡起頭,倚靠在椅子上,面露異色的笑着道:“讓二公子都覺得有點,看來確實不少了。”
皇甫堅長陪笑越多,道:“倒也不算多,他們覈算了我們船上運送的糧食,要收兩成。”
劉辯眉頭狠狠一挑,習慣性的伸手拿過茶杯,餘光看向盧毓,道:“你昨天說這漕運歸誰來管着?”
盧毓一直站在不遠處,聞言立即上前,道:“回陛下,彭城太守笮融。”
劉辯喝了口茶,仔細想了想,道:“我們之前南下下邳的時候,沒有路過彭城吧?”
“是。”盧毓道。
劉辯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道:“兩成,便是三百萬錢,倒也不算多,給他。”
皇甫堅長道:“是,微臣這就去辦,今夜便可到呂縣,再有三天,可進入豫州沛郡。”
劉辯嗯了一聲,與他道:“仔細查一查,看看徐州各郡,是不是都在這樣巧立名目的收稅,還是隻有彭城一郡。”
“微臣領旨。”皇甫堅長應命,後退出去。
劉辯目送他出去,並沒有太在意這件事,徐、豫二州初定,匪患未覺,諸事混亂,加上朝廷沒有錢糧,各郡縣用盡手段收稅,其實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劉辯抱着茶杯,沉吟許久,看了眼桌面上的奏本,道:“你對這個朱建平怎麼看?”
盧毓神情微變,低着頭,道:“微臣並不瞭解,只知道他是荀僕射的至交好友,從中平三年以來,便爲同僚,不離不棄至今。”
劉辯放下茶杯,右手摩挲着腰間佩玉,目光思忖不斷。
荀彧決定更換兼任吏曹尚書的右僕射荀攸,而荀攸先發制人,以‘力有不足’爲由,請辭吏曹尚書,極力舉薦侍郎朱建平接任。
短短五天時間,劉辯已經接到了十幾本舉薦奏本,除去了公認的‘潁川黨’外,重量級的還有禮曹尚書陳琳,洛陽府尹周異,太常卿孔融,兵曹尚書皇甫堅壽,以及左僕射鍾繇。
很顯然,荀攸爲了讓朱建平接任,守住吏曹這個大本營,是用了不少手段,也肯定付出了不少代價。
“荀卿家……”
好半晌,劉辯雙眼微眯,似自言自語的道:“雖說與丞相有些嫌隙,但並無私人恩怨,矛盾在於‘新政’的推行方式方法上,嚴格來說,並無過錯。”
盧毓聽着劉辯的話,臉色平靜,並沒有接話。
劉辯擡頭看着盧毓,道:“荀卿家,爲了‘新政’也是付出了巨大努力,‘潁川黨’在‘新政’推行上也有大功,現在也越發重要。這樣,這道舉薦,朕準備了。盧毓,你寫一封私信給荀攸,就說朕,準備命他以右僕射的身份,協調吏、刑、御史臺整頓吏治。”
盧毓道:“遵旨。”
劉辯嗯了一聲,感覺脖子有些疼,起身道:“走,出去吹吹風。”
六月了,天氣越發燥熱,劉辯也沒有準備冰炭,哪怕在牀上,依舊是坐一會兒就熱的不行。
盧毓陪着劉辯出了房間,心裡還在想着剛纔那封‘私信’的用意。
他能猜到一些,但總覺得猜不到全部。
劉辯來到船頭,便看到四艘大船停在一處碼頭,四周圍滿了小船,一些穿着破破爛爛吏服的小吏,在上上下下,還有衆多是粗布衣,手持棍棒,凶神惡煞,一看就不是卒役。
不知道是不是皇甫堅長使了錢,這些人並沒有上他們的船。
劉辯的船居中,在一衆商船,民船中頗爲顯眼。
好以整暇的看着,劉辯並沒有說什麼,只是靜靜觀察。
不遠處,一些看似商人的人,圍繞着一個小官模樣的人,極盡討好之色,手裡都端着禮物。
那小官鼻孔朝天,斜眼看着那些禮物,並不伸手,只是偶爾點頭,身後的小吏喜笑顏開的接走。
那些商人便拿到了一些文書,也喜笑顏開的離開。
這時,趙雲,典韋,孫策等人也跟過來,擡手行禮道:“見過公子。”
劉辯聽到了典韋的聲音,回頭看向他,道:“怎麼樣,伱母親沒事吧?”
典韋咧嘴一笑,道:“沒事了陛下,俺娘好了,還說是陛下保佑,等陛下回京,想要叩謝皇恩。”
劉辯笑着搖頭,道:“沒事就好……”
“阿彌陀佛。”
劉辯話音未落,突然間,耳邊響起了一種熟悉又陌生的佛號。
他連忙轉過頭,就看到了一衆僧人,雙手合十,虔誠的走出不遠處的小船,而後依次上岸。
沒有人阻攔他們,十多個僧人上岸,旁若無人的徑直離開。
劉辯面露異色,道:“這裡居然有和尚?他們爲什麼不交稅?”
盧毓,趙雲等人皆是疑惑,好奇的望着那些僧人。
大漢朝是有不少佛寺以及僧人的,但並不是太多,而且因爲遭到各種抵制,是以往往很是低調,從不顯山露水。
因此,劉辯多年以來,從未親眼見過僧人、佛寺,今天,還是第一次。
皇甫堅長從對面的船艙走出,跳上了船頭,擡手道:“公子,出了三百萬錢,我們現在就可以了。”
劉辯目光依舊看着那羣即將消失的僧人,道:“他們爲什麼可以不交稅的離開?”
皇甫堅長看過去的時候已經什麼都看不到了,不由得道:“公子說的是?”
劉辯無所謂的道:“算了,只是好奇。對了,彭城相是笮融?這些收上去的錢糧,都是歸笮融嗎?”
皇甫堅長認真想了想,道:“陛下,這笮融好像是去年到任的,臣並不瞭解。”
劉辯回頭看向盧毓,道:“這笮融官聲怎麼樣?”
盧毓道:“微臣只知道他原本是徐州牧陶謙的幕府掾屬,被舉薦爲廣陵太守,在黃巾軍叛亂後,歷經了丁原,呂布,劉備等人,有段時間沒有消息,好像是隱居了,去年是豫州劉使君舉薦,擔任的彭城太守,兼領彭城下邳,沛郡三郡漕運。”
“尚書檯沒有評語嗎?”劉辯問道。按照慣例,郡一級的任命,需要尚書檯覈准,在備案書上都要有舉薦人,任命人的評語。盧毓面露拘謹,躬身道:“這,微臣並未記得。”
劉辯倒也沒有爲難盧毓,大漢朝那麼多郡守,盧毓不可能全數記得。
“算了,”
劉辯沒有多想,道:“在彭城過一夜,儘快趕到豫州吧。”
他這次的主要目的是豫州,至於巧立名目亂收稅這種事,還得交給朝廷,統一去處置。
這等事,絕對不是這條河上纔有,也不會僅僅止步於彭城。
“是。”皇甫堅長應着道。
典韋,趙雲,皇甫堅長沒有多想什麼,倒是孫策欲言又止。
他被劉辯帶離,不得離開,心裡是焦躁不安,想盡辦法離開返回吳郡。
自然,沒能得逞。
他之所以欲言又止,是他對彭城的事有所瞭解,知道那笮融是什麼人。
但想到他現在的特殊處境,思慮再三,孫策還是沒有開口。
“烏程侯。”就在孫策低頭沉思的,劉辯忽然大了一點的聲音響起。
這一聲,猶如炸裂,令孫策陡然清醒,連忙擡手道:“臣在。”
劉辯笑眯眯的看着他,道:“你說,朕將你留在了身邊,吳郡那邊,會不會將周瑜也留下?”
劉辯以‘考察駐地’的名義,將周瑜派去了吳郡。
孫策心裡驟冷,極力保持臉上的平靜,道:“回陛下,周都督願不願意留在吳郡,一在陛下旨意,二在他本人意願,吳郡絕無人敢違逆聖意,強行留人。”
劉辯笑容更多,道:“有卿家這句話,朕就放心了。周瑜在吳郡的事,卿家還是要多多支持的。”
孫策鎮定住心神,道:“陛下放心,吳郡上下,定全力支持周都督!”
“陛下,”
不等劉辯說話,皇甫堅長道:“可以開船了。”
劉辯擡頭看去,只見前方的大小船動了,給他們騰出了不少地方。
“走吧。”
劉辯守住了話頭,道:“老規矩,找些村落停下,不去郡城。”
“是。”這是趙雲應聲,路途的安排,一直是由他主要負責。
船很快動了,劉辯晃了一下,等穩了,這才略過孫策一眼,轉身迴轉船艙。
典韋與盧毓緊跟着,其他人恭送後,各行其是。
劉辯回到房間,再次拿起奏本批閱。
他離京的幾個月,洛陽城裡着實發生了不少事情,一些矛盾被揭發出來,朝政也不可避免的再次發生。
除去了尚書檯與‘潁川黨’的矛盾有些壓不住,有跡象的公開化外,其他人也沒閒着。
以王朗的廷尉府爲代表的舊丞相勢力在無聲無息中凝聚,廷尉府以大力‘整肅吏治’爲由,着重懲處了衆多大小官吏,尤其是‘潁川黨’,一些本能赦免的被判了三年,十年的,直接二十年,而十年以上的,動輒斬立決、流放。
御史臺相對溫和一些,可這引起了信任的刑曹尚書許攸的不滿,認爲刑曹費勁力氣查辦,御史臺則輕巧放過,有悖‘新政’要求,以及劉辯的旨意。
爲此,他與御史丞戲志才公開‘爭論’了多次,甚至是要求召開尚書檯廷議,公議這些案件。
另一邊,朝野對於太常寺、禮曹頗爲不滿,不時有彈劾、攻訐之聲,主要是因爲‘大考’,有傳言說:太常寺與禮曹暗地裡商議的錄取份額,‘庶民與士族二八’。
這激起了士族的強烈憤慨,認爲學識與出身無關,才華不論出身,強行錄取庶民,有悖公平,不利於朝廷備才,強烈要求太常寺與禮曹解釋。
在這些複雜的聲音中,尚書檯承受了極大的壓力,不斷有人彈劾荀彧,指責他‘年輕氣盛,肆意妄爲’,要求他主動辭官。
劉辯看着一道道奏本,不由得也有些頭疼。
這些奏本,都是大道理開頭,佔據了道義制高點,還真不好批駁。
“是不是,得找機會,殺幾個立威?”
劉辯心裡若有所思,低聲自語。
殺人並不能解決所言問題,劉辯始終認爲,政治是妥協的藝術,可又不得不承認,殺人往往是解決或者壓制一些問題最高效的手段。
劉辯默默的翻閱,不時批覆一兩句。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感覺船一晃,停了下來。
劉辯擡頭看去,只見天色漆黑一片,外面有着無數的奇怪聲音,像是蛙叫又好似蟬鳴亦或者衆多蟲鳥叫的和鳴。
劉辯搖了搖痠痛的脖子,伸手拿起茶杯。
趙雲隨後就進來了,擡手道:“陛下,靠岸了。這裡是呂縣外不遠的一個村落,臣已派人去查探了。”
劉辯喝了口茶,渾身舒爽,笑着起身,與趙雲道:“也不知道是不是朕嬌生慣養,吃慣了御廚的菜,這些日子路過農家,吃他們的飯菜,總覺得別有滋味,更合胃口。”
趙雲不是擅長說話的人,也不會拍馬屁,聞言只是躬身讓開。
劉辯走出門,感受着絲絲涼風,笑着與過來的皇甫堅長,道:“二公子,走,吃農家飯去。”
皇甫堅長見劉辯心情好,頓時樂呵的道:“謝陛下。”
劉辯笑了聲,直接走向船頭,在典韋的攙扶下,下了船,有便衣禁衛領頭,直奔不遠處星星火火的村落。
還沒走幾步,一個便衣的皇城府衛士急匆匆趕回來,單膝跪地的道:“啓稟陛下,村子名爲‘望’,現在有一些卒役正在收稅。”
劉辯一怔,擡頭看了眼天色,道:“這麼晚還在村子裡收稅?收什麼稅?”
“好像是人頭稅,”
便衣衛士道:“每戶五十文,每人十文。”
劉辯愣了下,而後道:“你是說,每戶先收五十文,然後每戶人家,一人頭再收十文?”
“是。”皇城府的衛士顯然很盡責,打聽的頗爲詳細。
劉辯皺了皺眉,道:“走,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