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跑了兩個街巷,直到一座石拱橋上才停了下來,徐佑和師其羽扶着欄杆,急促的喘着氣,側耳聽着燈市那邊的嘈雜聲漸漸歸於平靜,想起剛纔抱頭鼠竄的狼狽,不由大笑了起來。
按說經過剛纔的患難經歷,於情於理,師其羽都應該摘下幕籬,和徐佑坦誠相見,這纔是真正的朋友相處之道。不過奇怪的是,徐佑沒有提出來,彷彿根本看不到幕籬的存在,師其羽也若無其事,依然隱藏着自己的真實面容。
“師郎君,沒想到你跑的比我這個習武之人還要快,有沒有這麼怕死啊?”徐佑的風寒纔好,身子虛弱,跑的急促些,立刻上氣不接下氣,可他轉過頭來卻還不忘調侃師其羽。
“我不是怕死!”
師其羽比徐佑更不好過,心口跳的要蹦出來似的,好一會纔有餘力反駁,道:“我是怕跑得慢,連累了郎君!”
“是嗎?我突然想起一個故事,兩個人在野外遇到了餓狼,相顧失色逃跑。其中一個跑得快些,一個跑得慢些,跑得慢的人終於沒有了力氣,絕望的喊着‘別跑了,你跑的再快,能比餓狼還快嗎?’,跑得快的人回頭笑着說‘我不需要比狼快,我只要比你跑得快就行了’!”
師其羽先是一呆,繼而笑不可遏,身子伏在欄杆上,幾乎直不起腰。過了許久,笑聲漸止,她癡癡的望着橋下的溪水,清澈見底,平如銅鏡,倒映着天上的明月,銀輝勝雪,妝點着世間最美的畫卷,可偏偏這畫卷裡只見幕籬重影,不見如手中梅花一樣盛開的容顏。
徐佑沒有再說什麼,負手立在一旁,仰頭遙望着冬夜的暮色,他的腦海裡突然浮現了顧城的《門前》裡的一句話:
草在結它的種子,風在搖它的葉子,我們站着,不說話,就十分美好。
“皓月當空,如此良夜,郎君可有詩助興?”師其羽突然說道。
徐佑愣了下,笑道:“詩是有的,不過要你的畫來換!”
“得來太容易的東西都不知道珍惜,要付出足夠的代價,才能表現我的誠意,是不是?”師其羽輕笑一聲,道:“好!郎君一首詩,換我十幅畫!”
“你學的倒挺快!好,一言爲定!”
徐佑如今詩名在外,推辭不得,況且抄詩這種事,做第一次臉薄,第二次臉紅,第三次就習慣了,他沉吟片刻,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
師其羽口中反覆吟誦,良久,良久,突然起身,對着徐佑一揖到地。
“今夜得郎君這首詩,於願足矣,我……該告辭了!”
徐佑沒有挽留,後退兩步,同樣的作揖回禮,灑然笑道:“夜露風寒,早歸爲佳,郎君珍重!”
師其羽凝視徐佑半響,慢慢走下石橋,卻又停下腳步,背對着他,道:“我明日返回吳縣,欠郎君的十幅畫,等郎君有閒暇至吳縣時再雙手送上。”
徐佑嘆了口氣,道:“這是要賴賬的先兆啊……師郎君或許不知,我困在錢塘,那裡也去不得!”
“以郎君的大才,這天下何處去不得?如今只是虎落平川,且需忍耐,終有一日會嘯聚山林,聲名響徹南北。”
徐佑放聲大笑,道:“借你的吉言!若是有自由離開錢塘的那天,我定當前往吳縣拜會郎君。”
“錦泛春水西岸,有桃李萬株,在下翹首以盼,靜候郎君!”
師其羽手持梅花,飄然遠去,離別時刻她沒有再刻意學着男子說話,聲音驟然輕柔起來,如微風拂柳,悄無聲息的撩動了整個江南的春意。
徐佑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小巷裡,鼻端似乎還能聞到縈繞不去的幽香,眸子裡透着若有若無的驚訝,自嘲的笑道:“況肅書這狗鼻子,果然沒說錯!她原來真的是個女郎!
“我還以爲郎君早看出來了!”左彣一直待在橋下,等師其羽離開,緩步來到徐佑身後。
徐佑沒好氣的道:“我要早看出來,剛纔逃跑時豈會主動去拉她的手……”
楚國男色昌盛,男子之間同榻共眠不過尋常事,平時裡勾肩搭背,把臂言歡,都可以視作友情的象徵,而不是卿卿我我的基情四射。徐佑初始還不習慣,但時間久了,入鄉隨俗,倒也勉強能夠接受,要不然也不會在孤山上讓顧允爲他梳頭。
所以方纔緊急關頭,拉起師其羽就跑,一來是下意識的動作,二來,其實也未必沒有小心思,想再驗證一下她究竟是男是女。
若是普通女子,猛然被拉住手,總會有些許不安和掙扎。無奈幕籬這種神器實在太逆天,徐佑無法看破她的神色,也不好一直拉着手,剛出了燈市就放開了,所以直到剛纔分別的時候,師其羽不再刻意的掩飾聲線,纔敢真正的確定她是女郎!
幸好這不是理學大盛的時代,女子被摸了手就要斷臂以全貞節,師其羽最後肯表露身份,說明並沒有責怪徐佑舉止魯莽。
此女才華絕世,熟諳諸家典籍,對儒佛玄道都有極爲深厚的造詣,可交談中卻不見一點孤傲,每每言之有物,發人深思。更難能可貴的是,她該說笑時趣味盎然,該做事時進退有度,時而颯爽,時而溫潤,既不像袁青杞神秘莫測,難以接近,也不像詹文君深陷塵世,無法自拔,更不像蘇棠那個小丫頭幼稚的可氣,堪稱徐佑重生以來遇到的最合脾性的女子。
只是,世間事難以兩全,師其羽若爲男兒身,徐佑自然喜不自勝,可以傾心結交,或許可以成爲摯友。
可她偏偏是個女郎,這倒有些爲難!
“說起來,你幾時看出來她是女郎的?”
“郎君拉着她在前面跑,我跟在後面,看她步態嫋娜,跟男子大不相同,這才發現的。”
峨袍寬大,可以完美的遮掩住身段,只要徐走方步,很難從步態看出破綻。也只有剛纔一時情急,不顧姿儀的狂奔,才讓左彣看出了端倪。
“易釵而弁者多有,可能像師其羽瞞過這麼多人的眼睛,卻很不簡單。”徐佑又望了望師其羽離開的方向,心想她肯定經常化裝成男子行走四方,並非那些深閨中養出來的嬌花可比,卻不知真實名姓,到底是不是師氏的女郎。
“郎君不必擔心,師女郎身後有人跟着保護她,不會有什麼意外。”左彣見徐佑沉默不語,以爲他擔心師其羽的安危。
“哦?幾個人?”
徐佑早猜出師其羽的身份非屬尋常,道理顯而易見,尋常人家的女郎根本沒有機會讀那麼多的書。在這個知識被大多數士族牢牢掌控的時代,寒門難出貴子,並不是一句空話。想讀書,從啓蒙開始,所需要的人力財力物力就不是一個小數目,若想讀的好,讀的通透和深入,更是難上加難。
“四個人,兩男兩女,修爲都還不錯!除了吳郡的門閥,別家應該找不到這樣的部曲!”
左彣晉位小宗師,眼光和視界已非吳下阿蒙,能被他誇句修爲不錯,至少也是六七品的高手了。
“吳郡門閥……”
徐佑喃喃道:“吳郡門閥不外乎四姓,顧陸朱張。莫非是陸緒敗在我手,陸氏的人不服氣,特意派了個女郎來找我麻煩嗎?”
左彣聽的糊塗,道:“她又不會武功,學識也未必勝得過郎君,怎麼可能找郎君的麻煩呢?”
“你啊,有時候想找麻煩,未必用得着武功和學識……”
徐佑沒有跟左彣解釋太多,他搓了搓手,口中呼出的白氣都要結成冰了,道:“走吧,去找其翼他們。今夜玩的盡興,時辰不早了,也該打道回府,好好的睡上一覺!”
和何濡等人在燈市入口碰頭,方纔的騷亂被衙卒果斷的鎮壓了下去,抓捕了幾個人。徐佑問了緣由,才知道是因爲錢塘和諸暨的地域之爭,而他的歸屬是始作俑者,頓時好氣又好笑,道:“南人北人互罵,南渡的僑民和原住的民衆互罵,僑民裡早渡江的和晚渡江的互罵,現在倒好,都是吳郡的人,也開始罵詈起來。這到底是從哪裡傳來的習俗,遺毒千年不絕!”
“這要從遠古說起,炎帝、黃帝和蚩尤統率部落,先後交戰數次,黃帝得土德之瑞,和諸部落合符釜山,統一了華夏。但各部落有各自的風俗習慣,包括文字、飲食、衣冠和學問等等,數百年後,互相融合了一部分,但也保留了一部分,而保留的這部分就成爲日後不同地方的人互爲攻訐的起始。時人倚重家族,以郡望爲榮,但凡有人嘲諷,哪怕不涉及自己,也要反脣相譏,這,其實跟部落時期的征戰沒有根本上的區別。”
徐佑點點頭,道:“其翼說的有理,華夏文化的本源,只有四個字,和而不同!所以有百家爭鳴,有夷夏之分,這是不同,但大家鬥來鬥去,終究還是炎黃子孫,這就是和!”
“和而不同!”何濡讚歎道:“郎君的見識已達入微的妙境……”
“好了,別說這些沒用的。”何濡誇起人來沒完沒了,徐佑真是怕了,道:“嚴陽,查點下人數!”
嚴陽立刻前後查了一遍,道:“除了吳善,所有人都在!”
“好,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