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就是那個當年捆胡宗憲兒子的淳安知縣?”徐璠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便是聯想到這麼一號人道。
僕人急忙重重地點頭,又是哭喪着臉進行添油加醋地道:“趙管事已經向他亮出大公子您的身份,但那個海瑞就是油鹽不進,非要徵收我們十五稅一的商稅!”
這……
周圍的家奴聽着竟然有如此不長眼的稅官,臉上亦是出現了異樣的表情,卻是紛紛扭頭望向了徐璠。
“一個小小的舉人戶部主事竟膽敢徵收老子的商稅,當真是不想活了!”徐璠自然不會將小小的海瑞放在眼裡,當即火冒三丈地怒聲道。
僕人忙着配合地點頭,在旁邊繼續煽風點火地道:“就是,這個海瑞簡直就是反了天,都不曉得自己有幾斤幾兩,竟然連公子的面子都不賣!”
“到崇文門!”徐璠想着海瑞如此不給面子,竟然還膽敢向自己那一大批貨物徵收十五稅一的商稅,便是氣呼呼地鑽進轎子道。
幾個惡奴當即跟上,從小時雍坊朝着東邊的崇文門而去。
北京城最初修建三座南門,由於加修了外城,所以這三座南門成爲內城南門。崇文門是內城靠東的南門,由此進入便是貫穿南北的崇文門直街。
元朝時期,通州城和糧倉還沒有修建,故而南方的漕糧到達通州之時,再由新修的通惠河將漕糧運至崇文門東邊的糧倉。
到了明朝,雖然通惠河漕運的使命已經終結,通州城成爲京杭大運河的北端的終點,但通惠河貨運的使命一直延續至今。
南方運來的貨物到了通州後,再經由通惠河來到通惠河碼頭,通惠河碼頭順理成章地成了各種商品的集散地和批發商聚集的地方。
通惠河碼頭的河水清瀅,綠柳迎風,紅花邀月,秀麗非常,而碼頭的商船往來不絕,貨物更是堆積如山,算是京城最繁忙之處。
崇文門跟通惠河碼頭相鄰,通惠河碼頭上的貨物想要進入北京城(內城),這座崇文門是最便捷的一個城門。
明弘治六年,崇文門稅關在此成立,成爲統管北京城九門進出貨物徵收商稅的總衙門,開始在崇文門徵收貨物入城的商稅。
崇文門雖然沒有中間那座正陽門那般威嚴和高貴,但這裡每日車水馬龍,貨物絡繹不絕,呈現着京城商業繁華的景象。
只是今天上午,這裡的城門像是被什麼堵住了一般,前面的商隊停滯不前,後面的運貨的馬車亦是動彈不得。
“發生什麼事了?前面誰家的車斷了轅?”後面的一個管事看着崇文門那邊遲遲沒有動靜,則是上前進行打聽道。
前面一個肥胖的商賈已經打聽到了情況,當即便是透露消息道:“不是貨撒了攔住路,而是出了一個攔路虎。崇文門來了一個新稅官,卻是非要徵收商稅才許我們進城,前面正吵着呢!”
“這稅官是馬尿喝多了吧?難道不要頭上的烏紗帽了不成?這能在內城做買賣的,有幾個沒有背景的?這麼一搞不是自尋死路嗎?”打聽消息的主事聽到情況,當即便是冷笑地道。
京城的關係戶確實不少,很多商賈都能跟當朝的朝堂大佬攀上關係,甚至他們本身就是當朝大佬負責打理產業的家奴。
這崇文門的稅官僅僅是一個不入流的官員,徵收普通商賈或百姓的貨物還成,但面對他們這些關係戶歷來都是乖乖地放行。
此事就像一個守城士兵向當地的長官要進城費,既是荒謬又是不知死活。
亦是這個原因,哪怕通惠河碼頭的貨物堆積如山,崇文門車水馬龍,很多貴重的商品都是從這個門進入內城,但崇文門一年的商稅收入亦是隻有區區萬兩銀子。
陽光高懸於空,崇文門前的貨車正處於烈日之下。
“交不得商稅,入不得此門!”
在崇文門前,一個身穿青色官服的小老頭筆直地站在城門口,面對着黑壓壓運輸貨物的車隊及一幫背景深厚的管事,宛如一頭攔路虎般地朗聲道。
“這個稅官好氣派!”
“他可不是普通的稅官,正是咱們大明的海青天!”
“海青天?呃……就是那個當年吊打胡公子的海青天海瑞?”
……
圍觀的百姓看着這個身穿六品官服的稅官竟然攔住了所有關係戶的貨物,顯得一夫當關般地站在道中央,亦是不由得竊竊私語起來。
時至今日,他們早已經清楚地知道大明官場是什麼德行,官場現在都是官官相護、媚上欺下,更多是考慮自身的利益得失。
現在看着一個如此獨立獨行的官員,竟然直接無視官場的陋習秉公執法,再一打聽竟然是早有盛名的海青天,這才感到一陣恍然。
只是這個舉動,在很多百姓或士子看來,其實還是螳臂當車。不說是小小的戶部主事,哪怕是戶部郎中,亦是阻擋不了這幫關係戶的偷稅行爲。
前面的幾個人不敢輕舉妄動,或者是將口信送回給他們的主子,但後面卻是有人不幹了。
卻見一個管事領着四名家奴頂着烈日上前,顯得氣勢洶洶地質問道:“你可知我押送的是誰家的貨物,難道你瞎了眼不成?”
“我不管你是誰家的家奴,既然是我在崇文門徵收商稅,那麼誰都休想要逃稅!”海瑞面對着如此赤祼祼的威脅,卻是一副鐵面無私地迴應道。
在淳安縣如此,在興國縣如此,他不會向強權低頭。昔日他爲知縣便盡知縣之責,現在他既然是崇文門的稅官,那麼自然是盡稅官的職責。
不管是面對着什麼樣的強權和高官,亦是改不了他的行事準則,更改不了他跟特權階層作鬥爭的態度。
管事吃得身強體肥,已經直接來到海瑞的身前,眼睛顯得死死地瞪着海瑞,已然是要生吃了海瑞一般。
海瑞心懷着公理,面對着這名囂張跋扈的管事,卻是毫不畏懼地跟着他對視,在氣勢上已然強於對方一大截。
管事終究只是一個狐假虎威的家奴,少了那種一往無前的氣概,卻是被迫亮出殺手鐗地道:“我家老爺乃當朝大理寺卿張守直!”
咦?
圍觀的百姓和普通商人聽到這個管事有如此大的來頭,亦是不由得暗暗地嚥了咽吐沫,亦是難怪人家如此的囂張。
不說張氏本就是順天府的名門望族,這張守直是當朝正三品的大理寺卿,已然是朝廷的實權派官員,昔日嚴世蕃被斬便有他的一份功勞。
海瑞的眼皮都不眨一下,卻是冷冷地迴應道:“那就讓張寺卿過來跟本官理論一番,他的貨物爲何不用繳納商稅?”
這……
圍觀的百姓和普通商人看着海瑞如此的強硬,雖然心裡是爲這個海青天暗暗叫好,但亦是擔心起這個海青天的烏紗帽了。
一個舉人出身的戶部主事竟然敢如此叫板堂堂的大理寺卿,怕是用不着幾日,便是重新被髮配到地方了。
“當真是敬酒不喝喝罰酒!”管事本就沒有將海瑞這個小小的戶部主事放在眼裡,這個時候更是火冒三丈,卻是惱羞成怒地指着海瑞的鼻樑道:“不過一個小小的戶部主事,還能反了不成?給老子往死裡揍,讓他長長教訓,知道我張家的路不是他能擋得了的!”
海瑞看着幾個惡奴上前,眼睛當即瞪起道:“你敢!”
“保護大人!”後面的一幫衙差和兵卒看着四名家奴已經撲向海瑞,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衙差卻是急忙大喝一聲道。
說時遲,那時快,一個家奴已然撲到了海瑞的面前,一個拳頭重重地擊在了海瑞的鼻樑上,頓時了一股鮮血飛濺。
這……
圍觀的百姓看着張家的家奴如此的囂張,雖然很是憤怒,但更多還是一種深深的無奈,這便是朝廷大佬家奴常見的做法,亦是爲何這個稅關形同虛設的原因。
海瑞捂着鼻樑退了兩步,但眼睛沒有絲毫的害怕,卻是指着這幫惡奴一本正經地道:“膽敢襲擊朝廷命官!來人,將這幫惡人給本官通通拿下!”
後面的一幫衙差已經上前,卻是將這區區的五個人給圍住了。
“我家老爺乃當朝大理寺卿,我看誰敢碰我等試一試!”管事看着衙差上前,則是亮明身份大聲地威脅道。
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衙差將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顯得冷冷地警告道:“我勸你還是乖乖束手受擒,別說你僅是一介家奴,哪怕是張大人亦是承不起這個冒犯朝廷命官的重責吧?”
“你不是稅關的?”管事的看着衙差面生,當即覺察到異樣地詢問道。
那個滿臉絡腮鬍子的衙差輕輕地點頭,帶着驕傲勁地迴應道:“不錯,我們是歸屬戶部衙門的!”
今日在這裡的衙差不僅有原稅關的人,而且還有一幫從戶部衙門跟過來的衙差,而滿臉絡腮鬍子的衙差正是戶部衙門的小頭目。
“你……”管事是個聰明人,已然是產生了一種聯想,卻是若有所思地道。
那個滿臉絡腮鬍子的衙差並不打算跟他多費口舌,卻是大手一揮,幾名衙差當即上前,一把將五個鬧事的家奴通通地抓了起來。
“將他們押下去關起來,容後本官再行處置!”海瑞抹掉鼻樑流出的鼻血,顯得剛正無私地吩咐道。
那個滿臉絡腮鬍子的衙差恭敬地應了一聲,當即將人押了下去。
“竟然連張大人的家奴都敢抓啊!”
圍觀的百姓和普通商人看着海瑞如此的給力,眼睛不由得微微地瞪了起來,心裡亦是紛紛進行了叫好。
海瑞面對着觀望的商賈和管事,再度朗聲地說道:“本官在此再重申一次!交不得商稅,入不得此門!”
同樣的話,但此刻卻是更具份量,令到在場的人不敢再看笑話。起碼這個戶部雲南司主事跟着以往媚上欺下的稅官是截然不同,他是實打實在這裡徵收商稅的,卻不畏懼任何的強權。
“這事怕不簡單啊!”
“不錯,海瑞後面恐怕還有人!”
“連張大人的面子都敢不賣,怕是那一位了!”
……
這裡已然有着一幫人在這裡圍觀,當看着事態如此發展,出於對朝堂的瞭解,他們亦是看出了一點貓膩。
海瑞自然是不足爲懼,但他竟然膽敢對張守直的家奴動手,背後定然還有人撐腰。答案亦是呼之欲出,林晧然是當朝的戶部尚書,背後不僅有着當朝次輔吳山,而且還有着一衆的門生故屬。
現在爲了一點稅銀,真的跟林晧然撕破臉的話,已然是得不償失。最爲重要的是,他們在這個事情上本就不佔理。
很多消息靈通的人心裡都明白,林晧然之所以要這麼做,其實亦是給當今聖上給逼的。
畢竟皇上突然獅子大開口要十萬兩白銀,爲了籌足這筆銀子,林晧然選擇在崇文門嚴加徵收商稅,實則亦算是一個無奈之舉。
正是這時,一個聲音突然間響起道:“我李家秉公守法,自然是要納稅進城,還請海大人查驗這些貨物吧!”
“這人是誰啊?”
“面生得緊,不認得!”
“這位可不得了,當朝李閣老的五公子李茂業!”
……
圍觀的百姓看着有人如此表態,則是紛紛地議論了起來,在得知這位竟然有如此來頭,亦是不由得暗暗地稱頌。
海瑞卻是不管李茂業什麼身份,看着對方如此配合徵稅,便是大手一揮,當即按着戶部所制定的徵稅新標準進行徵收商稅。
這崇文門的商稅有着很大的潛力,畢竟京城住着最有權勢和最富有的人,他們的消費能力已然是極爲恐怖。
只要能夠實行正常徵稅,絕對不會一年僅有區區的一萬兩,不說要翻上一百倍,這徵收二、三十萬銀還是能夠達到的。
最爲重要的是,海瑞無疑是整個大明最好的稅官。在母親當天買兩斤豬肉便能夠傳遍整個浙江,榮升京官只能忍痛跟家人分居,已然是有着一個深入骨髓的官員操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