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楚家的門檻差點被踩爛了。
香山村村民們得知楚長海連夜歸來,一個個挎着一籃子雞蛋匆匆而來,打着看望臥牀不起的楚長河的旗號,其實是來窺探楚長海是否能夠高中。
要知道,楚長海一直是村子裡有名的溫潤公子,學堂夫子的話來說,就是‘次子未可中,三裡鎮無人榜上名’,意思是說,楚長海要是不中,整個三裡鎮就沒有人能夠高中。
評價十分之高。
因此,這些婆婆媽媽蜂蛹入楚家,隨意看了楚長河一眼,便跑到正堂去,抱着小凳子坐成一排,瞪着眼睛看楚長海面帶溫暖笑意的說着府城的人文。
眉宇間滿是化不開的喜氣,叫人不難猜出他已然高中。
楚容靠着門口的牆壁聽了一會,頭頂烈日曬得眼睛疼,揉了揉眼睛,朝着孟氏和楚長河的房屋而去。
啊,今日白得了很多好東西。
哪怕最後會被劉氏收走,好歹這一刻屬於他們,吃掉一點不過分吧?
說幹就幹,燒起小爐子,放上水,洗了一遍的雞蛋扔進水裡,咕咚咕咚煮了起來。
“小妹,這不好吧?奶知道了又該唸叨了。”楚雲做賊一樣不停的張揚門口,就怕劉氏突然殺了進來。
楚容擺擺手:“姐,你別想太多,這會老太太正聽着她兒子府城的經歷,哪有空搭理我們?而且我只煮雞蛋,不動其他的。”
就是雞蛋才昂貴啊!
楚雲面目糾結。
農家人,一把青菜,兩顆地瓜都是一份禮,送雞蛋禮數更是到位。
然而,雞蛋是農家人生活的根本,家家戶戶都會養上一些,攢下來換成銀子,也是一大收入了,因此,除了相熟之人,雞蛋並不是常常當成隨手禮送出去。
楚長河已經可以下地走動,不需要任何人的攙扶,只是身體太過虛弱,秋末十分就穿起了厚厚的棉衣。
只見他踱步到兩姐妹身側,摸了摸楚雲的腦袋,有拍了拍楚容的臉龐,道:“想吃就煮吧,你們奶那裡爹會去解決。”
他能做的只有儘量護着兒女無憂無慮。
都說患難見真情。
差點死去、又在牀上躺了好幾天的楚長河,清楚的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生他養他的爹孃只在最初的時候看了他一眼,之後便只有聲音,同胞相生的兄弟更是無人踏進一步,都有自己的小家了,便忘了曾經的他們穿一條褲子長大,爲了一個小爭端能夠將別人打得求爺爺告奶,然後躲在一起哈哈大笑。
然而,這段兄弟無間的時光已經消磨在生活中。
就是今日給他送來好多東西的叔伯嬸孃們,也是在這麼久之後才上門看了一眼。
果然,只有自己的兒女妻子,纔會真心相守。
楚容擡頭看了他一眼,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有爹的感覺真好,天塌下來他也會扛着。
楚長河摸了摸她的腦袋,會心一笑。
“小妹,這個字我不會寫,比劃太多了,好浪費紙啊。”楚開霖打斷父女情深,帶着心疼道。
楚容邁着小短腿噠噠噠跑了過去。
上面寫着‘珠稱夜光’,第二個字在現代簡體字中爲‘稱’,是千字文中的一句。
視線所及,橫七豎八,白白的紙被墨水污染了好多,楚容嘴角一抽,熊孩子就是熊孩子,現代的孩子喜歡在書本上、筆記上塗塗畫畫,古代的小孩子也不能免俗。
原來,這個壞習慣是老祖宗留下來的。
一代傳一代。
揚手一巴掌,楚容道:“小哥哥,你可知道這些紙貴得很,比你口中的白米還貴?”
你就這麼浪費了,不怕天打雷劈麼?
至於那個字難寫?很抱歉,楚容不認識,也不會寫。
楚開霖愣了愣,被打的胳膊也忘了疼,道:“我看你給我的紙很多很多,我以爲很便宜…”
“就算便宜你也不能浪費。”楚容拉下了臉,認真道:“筆墨紙硯都是人們辛苦做出來的,你得尊重勞動人民,且,你見過四叔的紙亂寫亂畫麼?”
楚開霖搖頭,道:“我沒進過四叔的書房,我不知道他有沒有亂寫亂畫。”
個熊孩子!
楚容抹了一把臉,一掌拍在桌上道:“總之,敢浪費一張紙,敢亂寫亂畫,沒收所有筆墨紙硯,連書本都不知道愛惜,還談什麼唸書?”
楚容絕對不會承認,當年的她正是因爲從小撕了課本摺紙玩,纔有了後面學渣體質,怎麼改都改不了,這纔不希望小哥哥走她的老路。
理由就這麼莫名其妙。
楚開霖小臉通紅,帶了幾分委屈巴巴,道:“我、我知道了,我再也不會了。”
楚容滿意了,一臉‘孺子可教’的模樣看着他,道:“那就好好練字,難寫多寫幾遍就會了。”
楚開霖繃着小臉,一副‘知錯就改’的模樣。
雞蛋煮好了,趁熱剝去雞蛋殼,將白淨的雞蛋放入早早準備好的碗中,熱騰騰的開水倒入其中,撒一把了白糖,糖水蛋就做好了。
這東西在過年的時候最爲常見,加兩顆紅棗,遠道而來的客人人手一碗,說着吉利的話,預示着來年甜甜蜜蜜、紅紅火火。
小孩子最愛吃了。
熱騰騰吃光抹淨,連湯水都喝的乾乾淨淨。
“給大哥、二哥留點,其他的我們吃光光。”楚容興致勃勃,這種糖水雞蛋她還真沒有吃過。
一直到日落黃昏,那羣賴在家裡不走的熱情村民們,終於戀戀不捨的回去了。
而劉氏也如同楚雲擔心的那樣爆炸了。
前有搶走嫁妝不還的糾紛,後有吃了她的雞蛋的過錯,劉氏上前就要甩耳刮子!
“你們這羣懶東西,吃老孃的,睡老孃的,不止偷走了春燕的嫁妝不還,現在更是囂張的吃了老孃的雞蛋?老孃的雞蛋是你們幾個賠錢貨能吃的麼?簡直是糟蹋!”
劉氏很生氣,村裡人送來雞蛋她就認真數過,每一個雞蛋的用途都考慮的清清楚楚。
卻沒想到,幾個賠錢貨膽大包天,動了她的雞蛋。
巴掌被楚長河接下了,身爲人子不能反手,只能替兒女們擋了耳刮子,道:“娘,這些是叔伯嬸孃們送給我的,叫我好好照顧自己,才能撐起一個家。”
臉頰生疼,漲熱發緊,很疼,他娘很用力,可以想象,這巴掌要是落在五丫的臉上,那新長出來沒多久的牙齒必然要掉下來!
還好,他接了。
“你還敢頂嘴?十個人都看得出來,這些東西都是給老四的,跟你有什麼關係,不過是暫時放在沒房間裡而已。”劉氏怒氣衝衝,一把推開了楚長河,大手一撈,將剩下爲數不多的雞蛋全部抱走了。
甚至那些花生青菜的,一點也沒有留下。
難爲知道老太太竟然能夠兩隻手拿上。
楚長河本就身體虛弱得不行,被這麼重重一推,不摔跤才奇怪。
而方向正是牀腳,牀柱子粗壯有力。
楚容面色一變,想也沒想就衝過去,奈何人太小,只能抱住楚長河的大腿,然後父女兩個摔成了一團,而楚容的後背重重在牀柱子上擦過。
很疼,彷彿撞碎了骨頭,一張小臉剎那間慘白如鬼。
扭頭一看,劉氏全然不知這一幕,大大咧咧的帶着東西離開了。
楚長河忙爬起來,臉上汗水密佈,一邊嘴角裂開了滲出血水,臉頰腫得高高的,煞是可怕。
一把將楚容提起來,上下摸了遍,道:“有哪裡疼痛麼?告訴爹爹,不要有所隱瞞。”
楚雲也撲了過來,眼淚橫流:“奶真是…真是…”
真是什麼,作爲小輩不能說出口!
楚開霖臉色也白,有本來就白的原因,也有被劉氏兇悍的樣子嚇到的白,慌慌張張趴在牀腳,滿是擔憂的看着楚容。
楚容搖頭:“爹爹,別擔心,我沒事。”
楚長河心間一疼,將她抱入懷中,哽咽道:“是爹爹沒用…”
原以爲,娘再不喜歡他,也會看在他是她兒子的分子上寬容一二,不就幾個雞蛋麼,吃了就吃了,誰知道娘這麼絕情。
心裡茫然得很,爲孃的所作所爲心寒,也爲五丫乖巧懂事的樣子心疼,要怎麼辦?他要怎麼辦纔好?
就在這時候,門外傳來孟氏有些撕心裂肺的喊聲:“娘!你不能砸了!不能啊!這些都是五丫辛苦種出來的,四弟還誇過好看呢,你就這麼砸了,叫五丫心血付之東流了!”
“老孃就砸了,你能怎麼樣?給老孃一邊去,那個下賤的賠錢貨,總有一天,老孃會賣了她,叫她在得意忘形!滾開!”劉氏的聲音伴隨揮舞竹條子的呼嘯聲。
楚容面色變了變,急忙從楚長河懷中掙脫出來,叮囑道:“姐,你看着爹爹和小哥哥,我去去就來。”
說罷拔腿狂奔,不過眨眼的功夫,那道身影已經消失在門口。
“爹爹,奶她,奶她好像把小妹辛辛苦苦找回來的花都砸了,怎麼辦?”楚雲臉色發白,雙眼因爲哭過而腫脹不已。
楚長河皺着眉頭,不知道該說什麼合適,一邊是疼愛的小女兒,一邊是生恩養恩的母親,簡直就是兩頭爲難!
楚雲也知道這是爲難了爹爹,咬着牙,不知道該怎麼辦,最後決定去幫小妹,哪怕什麼都做不了,好歹,好歹能夠爲小妹擋擋竹條子。
這麼想着,小臉上帶了幾分決然,一頭衝了出去。
楚長河捂着腦袋,就地一坐,大顆大顆的冷汗滴落在地,猛然間,捏緊了拳頭往地上一砸,慘然一笑:“我真是沒用,枉爲人父…”
牀上的楚開霖瑟縮着,懵懂中帶着恐懼看着陷入沉痛的楚長河。
這一刻,有什麼東西悄悄改變了。
……
楚容衝到小花園裡,那些依靠牆角完完全全不礙事的小花們已經被砸得東倒西歪,有些泡久了的、用布條做成的花盆已經褪色、風化,又因爲猛烈的撞擊散落,失去束縛的土壤被撞碎,縱橫交錯、粗細不一的根系暴露在在外。
甚至,被故意扯斷了,粗魯的被扔在地上。
嬌嫩美麗的花朵碾碎成爲地上的腌臢,翠色葉片成爲了糟粕,等待被笤帚清理。
颱風過境大概也就是這種結局了。
“住手!”楚容陰沉着臉,兩隻小手捏得死緊。
雙眼毫不掩飾殺氣,凜冽刺骨。
這一刻,她想殺人,殺了這農家老太太,殺了這自以爲是的小姑!
全都去死!
陰暗籠罩全身,四周看不到的空氣開始扭曲,一種暴風凝聚的緊張感,爬上了在場所有人的心上。
劉氏畏懼了,原本打算嘲諷咒罵的聲音生生嚥了回去,那張小小的臉,那個小小的身軀,叫人忍不住害怕,就像…幾年前跑下山吃人的野狼,那麼兇狠,那麼可怕。
“你、你要幹什麼?”劉氏竟然有一種面對兇狠野狼的感覺,長裙之下的雙腿,忍不住發抖。
楚春燕也止了囂張的氣焰,手中扁擔往地上一扔,縮在劉氏身後,警惕的看着楚容。
這孩子,這孩子絕對是個妖孽!
相比兩人的畏懼害怕,孟氏更是心驚膽戰,連忙將懷裡護住的花朵往地上一放,衝到楚容面前,一把將她抱住,大手捂住她的眼睛,道:“不要,不要,五丫乖乖的,沒事了,不就是幾朵麼?死了再種就是了,娘陪着你種,娘陪着你種,五丫不要生氣,不要生氣…”
慌亂之下,語無倫次,然後感覺到頭皮發麻,好像有什麼東西刮擦這頭皮,酥酥麻麻,帶着絲絲疼痛。
緊接着便聽到楚容拼命壓抑而顫抖的聲音:“孃親…我、我想殺了她們剁掉雙手,絞斷舌頭…”
臥槽!
孟氏心臟狠狠縮了下,感覺血水都衝到頭頂了。
這孩子,這孩子…
怎麼這麼狠毒,這可是血脈相連的親人啊,哪怕有些叫人厭惡,但,但不致死吧?
而且,一個三歲的孩子,口中剁手、絞舌頭的,要不要這麼嚇人?
爲娘一顆紅亮的心哦,都不會跳了。
“楚、楚容!”一直叫的是小名,乍然喊出大名,難免有些拗口,孟氏深吸了一口氣,道:“你醒醒好麼?殺了她們?這話輕巧,你可知道這世間揹負殺親罪名的後果?而且,而且,娘希望你乖乖的,不要鬧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