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城內的中書省內,相國蔡京坐在一張寬大的桌子前,逐一審查吏部送來的進士授官清冊,一般進士大都授八品官和九品官,官職卑小,按照一般權限設定,用不着相國批准,吏部草擬方案,尚書右丞批准後就可以頒佈實施。
不過這次授官比較特殊,蔡京親自打了招呼,事後要給他審查,審查不是審覈,審覈是需要他覈准後才能實施,而審查只是事後的審視,看看有沒有什麼特殊情況發生,摸摸每個進士背後的人脈。
清冊上的第一人便是鄭榮泰,此時是太子的小舅子,蔡京心知肚明,便不再多問,連續看了幾個,他忽然眉頭一皺,“這個周春是什麼背景?”
張邦昌站在一旁,躬身笑道:“相公有所不知,此人是二甲第二十名,大將軍高深捉的女婿,童太尉特地打了招呼。”
“原來是高家的女婿!”
蔡京點點頭,高家雖然實權已經沒有了,但他們家在朝廷人脈很深,估計各個環節都打點好了,而且在禁軍中也頗有影響,連童貫都要給他一個面子。
“這個林昭呢?好像前二十名沒有他,他是什麼背景,怎麼得了江寧縣丞之職?”
蔡京極爲精明,江寧縣丞可是從八品官,看得出這又是個破格提升的進士。
“此人是皇后娘娘侄女的夫婿,長得一表人才,宮裡專門遞了條子出來,所以吏部只得稍微鬆了一鬆。”
既然是皇后的侄女婿,天子也必然默許了,蔡京又繼續看下去,下面他卻愣住了,李延慶出任保靜軍節度支使,雖然這個職務也是正八品,倒也中規中矩,但李延慶得到的卻是軍中的實權官,而且還是西北諸軍中最精銳之一的保靜軍。
蔡京着實不高興,冷冷道:“之前我不是說了嗎?此人讓他去州學任助教,又是誰把他放回軍隊?”
蔡京一直對李延慶不滿,不僅是他和童貫的明爭暗鬥,而且在朱勔一事上,李延慶讓他險些栽了個跟斗,另外在弓馬大賽上也讓他在天子面前丟了面子,這些着實令蔡京記恨於心,雖然在殿試時,蔡京發現李延慶已和童貫異路,他心中曾經升起一絲籠絡之意,但這只是一個念頭而已,還不足以將蔡京心中的恨意平息。
蔡京既不容許李延慶進入朝廷任職,成爲童貫的棋子,但也不想讓李延慶本人的心願達成,所以他特地給吏部打過招呼,安排李延慶到州學任教,只是最後的結果卻出乎他的意料。
蔡京重重一拍桌子,對張邦昌十分不滿道:“你給我一個解釋!”
張邦昌滿頭大汗,連忙低聲道:“請相公息怒,這件事確實有原因。”
“什麼原因?”
“昨天樑太傅來吏部了,這是他在吏部親自挑選的官職。”
“什麼?”
這個消息令蔡京着實吃了一驚,樑師成親自來吏部挑官,他就不怕背上干政的嫌疑?
樑師成干政雖然也是常事,但一般都是用含蓄的方法來暗示,大家心領神會,至少面子上也不尷尬,可這一次居然光着膀子跑來吏部了。
難道他將李延慶捉婿了?想想也不可能,一個宦官,哪來什麼女兒招女婿,難道是李延慶轉而投靠了樑師成?
蔡京更覺得有點糊塗了,李延慶可是跟隨嘉王去蘇州幹掉了朱勔,是太子的對頭,樑師成怎麼會幫助他?
蔡京畢竟有數十年的官場經驗,他雖然一時驚愕,但還是立刻反應過來,這恐怕不是樑師成的本意,若是樑師成的本意,他不會這樣明目張膽干政,這極可能是天子的吩咐。
蔡京越想越有可能,樑師成怎麼可能幫助李延慶?
就算李延慶轉而投靠他,也不至於讓樑師成親自出動,這隻能是天子的吩咐,纔會讓樑師成如此賣力。
想到這,蔡京緩和一下口氣對張邦昌道:“你也做官二十年了,應該明白這件事怎麼處理,而不應該由我來問你,你說呢?”
張邦昌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水道:“下官是考慮不周,相公教訓得對,下次一定會及時向相公彙報。”
蔡京忽然目光凌厲地看了一眼張邦昌,他剛剛纔反應過來,張邦昌做了二十年的官,怎麼可能犯這種低級錯誤,他是在獻媚樑師成呢!卻不想讓自己知道,便想裝糊塗混過去。
想通這一點,蔡京心中着實不舒服,樑師成被稱爲隱相,權勢滔天,固然朝廷人人都在討好他,連自己也不例外,只是張邦昌爲了討好樑師成而不惜隱瞞自己,這更令人憎恨。
蔡京一直把張邦昌引爲自己心腹,可這一刻他發現張邦昌其實也靠不住,恐怕在關鍵時刻也會背叛自己,蔡京心中頓時生出了一分警惕。
“你去吧!這件事就到此爲止,我希望下不爲例。”
“下官告退!”
張邦昌告辭走了,蔡京越想越不對勁,張邦昌雖然是尚書右丞,掌握最後進士授官的核準,但具體授官卻是吏部的事情,而吏部侍郎正是自己的長子蔡攸,就算張邦昌刻意隱瞞自己,長子蔡攸也不應隱瞞自己啊!
難道連自己的長子蔡攸也打算隱瞞自己了嗎?
想到這,蔡京心中頓時升起一陣莫名的寒意。
.........
授官在分批進行,有關係後臺,一般都會拿到滿意的實缺官職,沒有後臺背景,大多會面臨失望的結局,能去州學當教授已經是幸運了,很多進士的授官往往會面臨遙遙無期的等待。
不過進士們還有另外一條出路,那就是去給權貴高官當幕僚,以幕僚的身份出任某個職務,當權貴升遷時,便會幫助他們以進士身份轉正,成爲正式職官,繼續掌控原來的權力,這也叫做進士們的自謀出路,曲線出仕。
沒有授官的進士還在一天天的煎熬中等待消息,而已經授官並且在吏部辦了出任手續的進士們則紛紛返回各自的家鄉,他們基本上都有一個月的時間安頓家庭,有的準備成婚,有的則返鄉安頓好妻兒,然後直接上任。
李延慶給父親留了一封信,便離開京城乘船南下了,南方有佳人,牽引着他的思念。
幾天後,客船再一次緩緩在百花山莊的碼頭靠岸,“小員外,要我們在這裡等候嗎?”船老大笑問道。
李延慶想了想,雖然坐他們的船比較放心,不過自己恐怕在這裡呆的時間恐怕比較長,便笑道:“辛苦兩位了,等候這裡不太方便,你們回去吧!。”
說完,他取出二十兩銀子賞給兩名船伕,“這銀子拿回去,到京城後好好休息幾天,以後我還會請你們幫忙。”
兩名船伕感激萬分,接過銀子連聲道謝,李延慶跳下船,大步向不遠處的樹林走去。
剛到樹林邊,他便聽到一陣清脆的笑聲,一回頭,只見幾個小娘正騎着毛驢從另一條路過來,每個人都拿着大包小包,三人嘻嘻哈哈說笑,最前面的小娘正是喜鵲。
“喜鵲!”李延慶喊了一聲。
喜鵲一怔,她這纔看見前面的李延慶,“啊!小官人來了。”
她連忙跳下毛驢向李延慶奔來,“小官人,你什麼時候來的?”
“我剛到!”
李延慶看了看後面兩個小娘,見她們十分眼熟,卻一下子想不起來,便問道:“她們是.....”
“她們是夢月和飛霧,和師師姑娘一起來的。”
李延慶頓時想起來了,就是被盜賊一起擄走的兩個侍女,這時,夢月和飛霧也認出了李延慶,一起上前來行禮。
李延慶又笑問道:“你們是去了哪裡?”
“當然是去鎮子啦!”
喜鵲笑嘻嘻道:“去買了一堆東西,亂七八糟的,什麼都有,我們從前面村子穿過來,近一點。”
夢月和飛霧有點不好意思,連忙向山莊裡奔去。
李延慶也不叫住她們,一邊走,一邊問喜鵲道:“師師姑娘住得如何?”
“有我在,當然不會讓她委屈,我又臨時僱了三個粗使丫鬟,找了一個廚娘,吃得都是新鮮魚肉菜蔬,百花山莊也美不勝收,只是有那麼一點......”
“什麼?”李延慶不解她的意思。
“這裡畢竟不能和京城比,我和夢月、飛霧聊天,我才知道這裡的吃穿用度和她們從前差了十萬八千里,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師師姑娘有說起嗎?”
“沒有!她從來不提,更沒有任何抱怨,只是兩個死丫頭不懂事。”
喜鵲嘆了口氣,“小官人,師師姑娘真的很好,你可別負她!”
“你這個小腦瓜,整天在想什麼?”
李延慶笑着假裝要敲她腦袋一記,嚇得喜鵲連忙捂住頭,“你敢再敲我,我....我就回京城了。”
李延慶忍不住哈哈大笑,“我逗你玩呢!”
他們穿過樹林,前面就是山莊大門,李延慶忽然停住腳步,只見李師師就站在大門口處,遠遠地凝視着他。
喜鵲連忙乾咳一聲,拉着毛驢匆匆走了,這個時候,她要先溜爲妙。
李延慶走了幾步,李師師的淚水忽然涌了出來,低低喊了一聲,向他奔跑而來,不顧一切地撲進了愛郎的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