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河路經略安撫使章越啓奏陛下。
臣於三月六日抵至踏白城處……
章越正在給天子寫奏疏,寫到這裡他的筆一停出了會神…
然後繼續寫下去。
……葬祭昔陣亡將士!
在宋軍踏白城大捷的次日。
宋字的紅旗捲曲着,仔細一看還有寫着河州刺史景字樣子的旗幟。
長風嗚咽,空中無數以腐屍爲食的禿鷹盤旋。
踏白城城西十里處,乃景思立率軍鬼章大戰處,三千餘漢軍折在這裡。這一戰動搖了大宋在西北的根本。
鬼章根本無意掩埋,任由宋軍將士暴屍荒野,並將刀槍和衣甲通通剝去。
章越生擒鬼章,木徵二人後,便率軍抵此掩埋陣亡將士屍骨,並予以祭奠。
當初隨景思立一戰的其弟景思誼,王厚,韓存堡三人及前第一軍的將士抵此時見這一幕,忍不住痛哭流涕。
看着衆人如此,章越想起了與景思立的往來,忍不住神傷。若是自己當初離開時再周到一些,或許就不會河州一別,即是陰陽兩隔了吧。
章越對衆將道:“忠魂不能沒有歸所,爲國捐軀永世不朽,我等在此掩埋祭奠陣亡將士。”
章越說完疾風吹起草灘的長草,好似波浪一般。
將士們挖作好幾道長坑,將亡卒的屍骨盡數埋入,此外還有跟隨他們一起戰死的戰馬。
人馬的骸骨上還嵌着不少箭鏃,不少士卒都是身中十數箭力戰而歿。
見此一幕,將士們無不動容。
掩埋之後,身爲三軍主將章越將一碗素酒灑在了地上,隨後張守約,王厚等將卒皆將這一碗水灑在了這片埋葬着宋軍將士的土地上。
踏白城邊處處豎起了白幡,黃紙撒滿了草灘,軍中亦有陣亡將士的袍澤和親屬,他們都拿出了對方所穿的故衣爲親友招魂,壓抑的哭聲此起彼伏,亦隨着長風遠遠蕩去。
章越在踏白城邊擇高處掩埋了袍澤,並率全軍在此並予以隆重的祭祀,以奠國之忠魂。
士卒講的是馬革裹屍回故里,但如今已是不適合了,故而葬在此處。
隨同三千將士長眠於此的,還這一戰宋軍戰歿病亡的三百餘人,有人道是否當遷葬回秦州,章越亦則道了不必。
以後建在這裡立一塊碑,讓後世子孫紀念便是。
景思誼聞此亦要將其兄屍骨與當日一起廝殺過的將士同葬於此,章越許了。
此戰之後,河州永爲宋土,再也不用擔心陣亡將士的屍骨被敵人破壞。
大勝之後的宋軍本當大舉慶賀,祭祀的肅穆之情告訴三軍此勝着實是來之不易。
祭葬之後,有人稟告章越王中正,蔡延慶都到了。
王中正一見章越滿臉喜色,一臉佩服地道:“古今用兵之妙無過於經略使矣!”
章越凝重之色掛在眉間淡淡地道:“坊使言過了。”
蔡延慶見章越神色不好,雖知道大勝後也是喜不自勝,但也只是一揖即是。
王中正道:“經略使此一戰全殲木徵,鬼章所部,克服踏白城,河州城,陷敵堡百餘,焚一萬餘帳,殲得兩萬餘人,獲蕃部五萬餘衆,獲牛羊十萬口……”
“我得知前軍大勝,生擒木徵,鬼章的消息,已奏報陛下,不日就可以押送上京了。”
章越聞言眉頭一皺道:“兩位若是有暇,不妨陪我往傷兵營一趟……”
蔡延慶道:“正是。”
戰後安撫傷兵,是章越爲帥後的習慣,從當初打天都山時便開始了。
“經略相公來了!”
“是,經略相公。”
章越到傷兵營一看,三百餘傷卒居然各個都在等着自己。
看來大家早知道了自己要來了。
即便是這樣的大勝後,傷兵們也知道自己會先祭奠陣亡將士後再回營看望。
章越仔細告訴營中郎中大夫要用最好的傷藥醫治,每一個傷兵都是經歷過廝殺。留在編制內,日後新兵補上便可以教導對方。
一名老兵對於軍旅而言都是一筆財富,所以軍隊最怕整編制的覆沒。
這也是爲何章越要全殲木徵,鬼章於踏白城下的原因。
亦有重傷的士卒,章越走到一旁問問他還有什麼臨終的話要交代,一名是廣銳軍出來的士卒章越還識得了,眼見對方胳膊被砍沒了一半,胸口還有一個碗大的瘡口,心知對方多半是不活了。
對方看到章越,雙眼流下淚道:“是經略相公啊,俺撐着這口氣等了你好久啊。”
章越給對方扯了扯被單,伏下身問道:“祝七郎,你見我所爲何事?是不是家裡沒有安頓?”
對方搖了搖頭道:“託經略相公的福,早安頓好了,俺原來是光棍一個,跟隨經略相公一路打到了這裡,憑着戰功分了三傾河邊田,還娶了個番女做婆娘,生了兩個娃娃,這輩子值了。”
章越知道:“你放心,你的那兩個娃娃我會給你照看好了,你婆娘我讓她給你守個幾年,等娃娃大了要不要改嫁就隨他。”
對方喜道:“多謝經略相公了,我那婆娘還算賢淑,之前打仗時我攢了不少錢糧,還有相公你先前答允給的撫卹,養她們這輩子是不愁了。”
“俺就是想見見經略相公,你是大官給俺說幾句好話,說我是爲國家盡忠死的,下輩子說不定能投個好胎。”
一旁王中正,蔡延慶聞此無不拭淚。
章越深吸了一口氣,握着他的手道:“好!好!你是爲國盡忠死的,祝七郎,你放心的。”
對方點點頭,目無焦距地看着帳頂道:“這輩子當兵太苦了,下輩子最好不幹了……”
章越走出了傷兵營與蔡延慶道:“廣銳軍的將士還未脫罪籍嗎?”
“尚未,依例配軍年老多病,元犯情輕者可以量移或是遇到天子大赦天下,否則罪籍難消……”
章越道:“從今日起昔廣銳軍所有將士,無論立功與否皆脫配隸如何?”
蔡延慶道:“一切憑龍圖的意思。”
章越點了點頭,他走出大營時,腳步頓了頓回頭看了傷兵營一眼。
祭祀陣亡將士,安撫傷兵後,即大捷後的酒宴。
章越特意將木徵,鬼章二人請到帳中。
當日木徵臨陣倒戈後,鬼章知大局已去,竟然二話不說直接就降了。
這令章越出乎意料之外,似鬼章不是應該力戰到底嗎?好歹也要落個項羽的結局。
當時宋軍還不肯接受鬼章之降,一來是刺史之位及十萬貫錢着實太誘惑人,二來鬼章手上有血債。
眼見宋軍不肯停下,倒是張守約強令兵馬停止進攻。
是役,衝陣的一萬五千餘蕃軍,除了傷亡的三千餘人外全部投降。鬼章,木徵一降,踏白城的兩千餘守軍亦是歸降。
所以全殲鬼章,木徵聯軍一萬八千人,僅馬就繳獲了兩萬多匹,還有踏白城中價值八萬貫以上的金銀財寶,而宋軍此戰傷亡五百餘人代價不大,可以稱作一場完勝。
帳內章越,王中正,蔡延慶,張守約,王厚等文武官員十餘人,其下是木徵,鬼章二人。
此刻外頭宋軍慶賀此役大勝,在軍營裡點起了巨大篝火,將士們歡慶勝利聲語不斷傳入帳內。
聞此木徵低垂着頭,鬼章則作不以爲然之狀。
章越對木徵道:“一人向隅,舉座不歡,何必如此?”
木徵默然半晌道:“我降只爲保住妻兒部屬的性命,若龍圖要我作個高興之狀,請恕我辦不到。”
章越看了一眼帳外火燎下幾十名荷甲持刀的士卒,笑道:“爾等退遠些!”
把着帳的都頭向章越躬身稱是,然後示意士卒們退開數步。
章越笑道:“怪我,怪我,給木徵上酒壓驚!”
木徵停杯不飲,而是遞給了一旁的鬼章。鬼章一把將杯接過便飲,一口喝盡還環顧帳內衆人,一副豪邁之狀的笑道:“好酒!”
章越見此沉下臉道:“我幾時允你飲了?”
話音落下,坐在鬼章一旁的姚兕,姚麟兄弟二人一左一右將鬼章擒住,然後將對方的腦袋按在酒案上。
王厚咬着牙拔刀朝鬼章脖子砍去。
帳內完全不知情唯有王中正一人,他驚訝一聲正要喊刀下留人,卻見鬼章已是了帳。
王中正暗叫壞事,生擒鬼章的奏疏已是遞上去了,鬼章馬上就要押送上京由天子處置,怎叫章越給當場殺了。
片刻後帳外進來幾十人更換桌案毯子,只用了片刻帳內即是一新,只是少了一案一人而已。
章越持酒至木徵面前道:“我只誅鬼章一人,餘人一概不問!同時我與你許諾的如故如何?”
木徵聞言遲疑片刻,這時帳外進來一名女子和孩童,他們正是木徵妻兒。當初在河州城下被宋人所虜,章越一直將她們照顧得很好,如今還特意送至踏白城下與木徵團聚。
木徵見此大喜,然後對章越道:“之前是董氈,鬼章挑撥,如今我徹底服了,請稟告你們大宋天子,我願永爲宋臣。”
說完木徵接過章越的酒杯一飲而盡。
章越笑了笑亦飲下一杯酒後,伸出手掌來。
木徵見此一愣,隨即點點頭,當場與章越三擊掌!
滿帳大將見此一幕,無不轟然拍案叫好。
擊掌後,章越握木徵之手言道:“和平得來不易,願漢蕃兩家子民永爲盟好,從此再無殺戮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