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寒門子弟,章越,章直身上都有等汲汲於功名的銳氣,章越初到吳家時寫詠月詩,便作一首‘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晴光護玉欄。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
當時有人就說這是野心勃勃之詩,透着一股窮書生一心靠科舉翻身的怨氣。
對世家子弟而言,富貴就是生來就有的事,想要做官便隨時可以做官。言下之意似章越這般眼睛都掉進功名裡的寒門子弟,可能如人品等其他方面就差多了。
雖然沒明講,但這番評價章越是個‘鳳凰男’了。
章越是這般出身不假,但吳充與李太君他們沒這麼看章越,因爲他們都知道章越身上揹負着什麼。
章越心底對此跟明鏡一般。
人家吳家姑娘要家世有家世,要樣貌有樣貌,有錢財有錢財,自己除了讀書讀得好則是一無所有。
後來中了狀元了,十七娘嫁給自己了,章越還是覺得有些虧欠自家娘子的。
何況仕官後,他確實也沒少借重岳父家的資源,而且韓絳兄弟也因爲章越是吳充的女婿,這才把他當自己人。
所以吳安詩這些年來沒少在外面說自己這一路都是靠着吳家的勢青雲直上。
總之章越可以過如顏回那般簞食瓢飲的生活,但老婆孩子卻不可以這般。
所以這話他可以與章直說,生怕他享受奢侈的生活,而失了進取之心,可對十七娘則道了另一個意思。
十七娘笑道:“吳家雖是富貴,但人多口齒也多,我又是庶出,說話行事得處處謹慎小心,但嫁給官人後家中和睦,豈是昔日能比。”
章越笑着撫了撫十七娘的手背,夫妻二人快兩年沒見,能有片刻溫存也是好的。這時聽得急匆匆的腳步聲。
章越將手放開,卻見簾卷一掀章直入內道:“三叔,爹孃已知了你回府了,正給你操辦接風宴呢。”
十七娘笑道:“大哥又要費心了。”
章越笑着道:“無妨,今日天子加我爲端明殿學士,翰林學士,可以多加兩個菜。”
章直,十七娘二人聽了都是又驚又喜。
十七娘美目中幾乎綻出光來,到了這位子就是宰執之下,百官之上了。
章越對章直道:“無需聲張,自家人高興就好了。”
章直笑道:“恐怕明日旨意一下,就由不得三叔了。”
章越笑了笑,章直又腳步生風的離去。
章越搖搖頭道:“這麼大的人了,也沒一個定性。”
十七娘嫣然笑了,一雙眼中看着章越滿是崇拜,所謂妻憑夫貴是也。
章越又握起十七娘的手問她家事,如今章家已有上百口人。
而章家一直是由十七娘領着治家權。
對內要維持着對章實一家子的衣食供養,對外也要保持着章家三品官的體面和排場,該打點該招待的一點也不能少。
章越的俸祿雖高,但他爲官清廉一文不取,所以府上不少錢財開支,人情往來,還要十七娘從嫁妝裡拿出錢來貼補。
一直到章直官位高了,天子又賜了甲第,漸漸的兩邊有所分開。
如今的章家內,章越的三房與章實的長房內外開始隔斷。
家中有上百口人,兩房同在一處屋檐下,事情本就多,口舌也多,呂氏是個有主意的人,不一定能聽十七娘的安排,就算兩房之間相互能夠齊心。
但各自服侍的僕從們卻並不齊心,有人的地方,就不免拉幫結派的,各自爲了主子表忠心的情況是不能避免的,如此就容易生矛盾和隔閡。
而且其中還有利益糾紛,下人作事都是‘包乾’制,比如府裡作個小花園,都是安排給某人再給他多少錢財去辦,此人辦好了後剩下的錢便都入自己口袋中。
因此誰來辦事,也是看與掌家的親疏遠近來安排。
故而章家纔有分房不分家的局面,呂氏和十七娘各掌房裡的事,每月十七娘都拿出錢來孝敬章實和於氏。
他們夫妻供養章越讀書,如今章越作官了,這個恩情要還一輩子的。
此外兩房有些公中的支出,也是十七娘這邊出大頭,有些則是商量着來。
章越聽着十七娘言語,也深感她的不容易,自己不在京的這幾年,她替操持那麼大一個家,着實難爲她了。
章越心疼地道:“娘子着實辛苦了。”
但十七娘卻笑着道:“也不難,你將事都安排下人就辦就好了,不必學諸葛那般事必躬親,所以我不從治事只治人,放手而爲之,每日都有大把閒工夫呢。”
章越奇道:“治人?若下面的人不得力怎辦?”
十七娘嫣然笑道:“這三人行必有我師,府裡怎麼會沒有人才呢?”
“只是你心底要有個數,對品行好的要講道理,使手段則寒了他的心,對品行不好的要用手段,講道理則是無用。但不可一概而論之,有時候既要講道理,也要用手段。明白這些就不難了。”
章越聽了拜服道:“娘子若爲官定勝我十倍。”
十七娘笑道:“官人在西北將兵十萬,你倒來這裡奉承我了,對你有何好處?”
章越一本正經地道:“晚上你便知了。”
十七娘聞言臉色一紅,輕啐一聲。
說到這裡時,外頭報有人來訪。
章越本不願在這時見客,但聽說來者是王安國,還是決定見了。
王安國是個胖子,如今天熱便是一副大汗淋漓的樣子。
下人茶還未上,他見了章越即急道:“度之你今日方纔回京,我便冒昧來打攪了,我求你一件事,救救鄭介夫(鄭俠)吧!”
章越聽了有所猶豫,他不想一回京就捲入這樣的大案中道:“鄭介夫的事我有所耳聞,具體如何還不明就裡。”
王安國道:“鄭介夫可謂賢者,獨立而不懼。當初上流民圖的事,我也清楚,兄長在定力寺時,他便與我解釋是兄長不納其言,他與我說,他以天旱民流,百官失所之由,上疏請救救生民之急。最後至兄長罷去金陵,也並非他的本意。”
“我說兄長欲新法,連我的話都不聽,又何況是你?只是兄長常道,爲人臣者,不當避四海九州之怨,使之歸君罷了。所以盡心國家,莫過如此。”
章越默然片刻後道:“明日我去尊府拜見尊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