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皇宮中爲殿試前四名排序爭論不休時,作爲事件的當事人之一,沈溪正在東昇客棧內焦急地等待消息。
三月十五殿試結束,三月十六是殿試讀卷官閱卷日,三月十七就該是放榜日了。
按照以往的規矩來看,過了晌午,所有考生的排定名次就應該出來了,下午會放榜,因爲第二天便是傳臚日,到時候所有新科進士都要進宮朝拜天子,在朝拜之前需要作一些準備,主要是由國子監下發狀元服、進士服這些,考生要穿戴一新進宮。
若在傳臚日當天才準備的話,時間上會來不及,所以放榜只能提前。
這天一大早沈溪就起來了,因爲他實在睡不着,不但因爲殿試即將放榜,還因爲昨日府庫盜糧案的人送來了一千多兩銀子的定金,這意味着,案子已經從調查取證階段,發展到要捉贓拿人了。
眼前接洽的事情由周胖子負責,只要賊人把倉儲糧食的據點交待出來,朝廷那邊就會收網,因爲再把案子擴大的話,就要牽涉到外戚張氏兄弟,就算是劉大夏也擔不起這麼大的責任。
沈溪吃過早飯,剛坐到書桌前,正想今天讀點兒什麼書,蘇通前來拜訪,手上拿着一封李家的邀請函。
玉娘對蘇通沒什麼好臉色,主要因爲蘇通前日令沈溪犯險,不過今天是殿試放榜日,玉娘爲了不令賊人懷疑沈溪住在客棧中另有目的,還是允許沈溪身邊的朋友前來拜訪,只求表現得自然一些。
蘇通一到沈溪房間,馬上行禮告罪:“沈老弟,前天是我不對,我沒想到……李公子他居然如此霸道無理。不過沈老弟,你以前真的沒見過李家小姐?”
沈溪沒好氣地白了蘇通一眼:“我從何處去見?”
“這倒也是,我們來京城趕考,沈老弟你又深居簡出,更何況……那李家小姐還沒出閣,總不會沒事出來被人瞧。”
蘇通突然臉上涌上一抹壞笑,“不過沈老弟你畫功實在了得,藏而不露,卻是風姿綽然,實在是……哎呀,沈老弟你後來見到她真容了,要不幫我畫兩幅如何?”
蘇通這傢伙明顯對李二小姐有幾分意思,想靠沈溪的畫來意淫。
不過若是再畫,那真就是登徒浪子了,沈溪斷然搖頭:“當時燈光黯淡,她模樣我沒記清楚。”
蘇通聽出沈溪是不想幫他畫,沈溪連夢中人都畫得惟妙惟肖,現在見過真人,作出的畫肯定更爲生動,但他心裡有愧,不敢勉強,只好把信推過來道:“李家人知道我是舉子,想攀交情,送了請柬來,你我各一份,說是賠罪。不過我看,他們是想問清楚你的來歷,或者想求證你是否見過李小姐。”
沈溪連看都沒看,直接推了回去:“勞煩蘇兄幫我推掉吧。”
蘇通有些惋惜:“若去李府一趟,說不得能見到花容月貌的李小姐……算了,我還是幫沈老弟你推掉。祝沈老弟你金榜題名……名列一甲,最好是高中狀元。”
蘇通看出沈溪沒心思應付他,再加上旁邊玉娘冷着臉,一直斜眼瞥他,不願在此自討沒趣,於是起身告辭。
等人走了,玉娘才道:“原來沈公子前日畫了李小姐的春|宮……”
沈溪面色略顯尷尬,玉娘是風月中人,說話一點兒都不知道避諱,或者是以她的年歲,見慣太多事情,沒什麼可避忌的,“想來是沈公子前日偶然見過李小姐,所以才能原樣畫出?”
玉娘笑意盈盈。她覺得此事十分有趣。沈溪不畫別人,偏偏畫了李二小姐,結果險些惹來禍端。
沈溪沒有回答這麼尷尬的問題,反問道:“玉娘可知道京城李家?”
“李家是京中大商賈,與戶部曾有錢糧來往,怎會不知?不過這些年沒落了,只靠一些房產、佃租和小買賣過活,似有與朝廷劃清界限之意……”
沈溪微微點頭,看起來這李家家主非常謹慎,擔心跟朝廷走得太近,難免惹禍,所以乾脆靠出租田地和房產,再經營諸如酒肆、茶寮之類的營生過活。反正這年頭有房子有地,就可以安心當地主,而地主是穩賺不賠的。
玉娘臨出門前,又提醒一句:“沈公子最好做些準備,若所料不差,過了晌午,禮部就會放榜,到時報子會再度臨門。”
沈溪點點頭,隨手拿起本書打發時間,只等殿試放榜結果出爐。
……
……
三月十七,午時二刻,華蓋殿的衆殿試閱卷官終於可以出來稍微休息一下。
本來簡單的殿試前十排序,結果因爲不知考卷是何人,鬧得異常複雜,最後判定探花捲和二甲第一名卷也很主觀,因爲兩篇文章實在難分伯仲,只是其中一人文章中有兩句所議不合時宜,帶了一點偏激的情緒在裡面,被判了個第四。
這一判,等於把此人趕出了翰林院。
從華蓋殿出來,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讀學士王鏊快走幾步追上李東陽,問道:“李大學士先前爲何不對陛下言明各卷考生是何人?”
李東陽瞥了王鏊一眼,顯得有幾分不耐煩。這一上午下來,李東陽早就口乾舌燥,現在卻只是上半場結束。簡單吃點兒喝點兒,就要返回華蓋殿,在皇帝的監督下給殿試前十名的考卷開彌封,依次拆卷,房官要填榜,把前十名的空缺給補上,司禮官要制敕,同時還要寫傳臚帖子。
下午放榜時,還要令順天府協助報喜,第二日新科進士進宮,甚至需要順天府尹親自作陪。報喜時,需要將考生來日所配套之衣服下發,因爲狀元服和進士服這些都是成衣,若穿着不合體,還得酌情改衣……
一次殿試,其實是對朝廷相關職能衙門的考驗,各個環節都不能出紕漏。
李東陽什麼都沒說,直接往殿外行去。
王鏊心裡有些不忿,雖然李東陽是內閣大學士,但朝官之間也不是一團和氣,他主要是對剛纔李東陽迴避天子問話而不滿。
謝遷笑道:“濟之,你別難爲人了,若我等知道那四卷是何人所作,難道會不提醒陛下嗎?”
王鏊微微錯愕,他這才知道原來連主考官李東陽都不知道四份考卷究竟出自何人。王鏊驚訝地問道:“那李大學士還推薦第三卷爲榜眼?”
謝遷笑着攤攤手,顯然有些話是不能明說的。
謝遷自己做過禮部會試主考官,對於禮部會試的潛規則比別人清楚得多,就算主考官知道哪份考卷是誰寫的,要提醒皇帝,也得儘量婉轉些,若直接了當地說出來,那就跟內定名次差不多。
而這次李東陽也是情急之下不得已推薦倫文敘爲榜眼,其實已經犯了忌諱,這正是李東陽黑臉的原因,不是他不想替皇帝分憂,實在是在開彌封之前他自己也無能爲力。
吃過午飯,十四名殿試閱卷官回到華蓋殿,接下來便是當着皇帝的面,對前十名殿試考卷開封。
其實五到十名具體是誰,已經沒人關心,就看前四到底花落何家。
本來殿試結束只有等開彌封之後才知道前十名次,但因潛規則的存在,其實已有許多屆殿試未曾在考後才知道三甲排名。
其實說起來,主要是那三份考卷亂了套。
在弘治皇帝朱祐樘的監督下,考卷由房官打開彌封,從第十名開始,依次往上,第十是王守仁,第五是劉龍,別的名次基本沒人在意。
到了第四名,在場的衆閱卷官火氣都上來了……我們被皇帝折騰了一上午才排定名次,倒要看看這四個人究竟是誰。
很多人想來,不出意外的話,第四名應該是會試會元沈溪。
雖然沈溪在禮部會試中拔得頭籌,可畢竟年輕學淺,在殿試這種回答天子的策問中,能拿個第四就已經很不錯了,更何況是在難分伯仲的情況下拿到的,輸得也不算冤枉,只是在議論上稍微有一點點偏頗而已。
房官開封時,朱祐樘目不轉睛地看着,連皇帝都想知道這四個人到底如何排定的名次。
結果第四名並不是沈溪,而是以狂傲著稱的孫緒。
“故城縣,孫緒,曾祖……”
考卷開彌封之後,上面有考生的籍貫、姓名和三代履歷,三代履歷中特別要註明是否當官,而三代中有人因刑事案件下獄,那子孫連考科舉的資格都沒有。
聽到第四名是孫緒,李東陽臉上露出寬慰的笑容,這說明他的判斷是正確的,最後他也在第三名和第四名中猶豫了很久,至於第四名文章中議論的偏頗卻是他故意找出來的。
在別人看來,議論中的偏頗和激進應該是沈溪這種小後生常犯的錯誤,而李東陽卻意識到,這種議論方式其實更符合孫緒的狂傲性格。
只要第四名一定,在李東陽心中,這排名就比較靠譜了。
豐熙狀元,倫文敘榜眼,沈溪探花……就算豐熙腿腳有一點毛病,就當是朝廷選仕不避諱殘疾人吧,至少對朝廷的名譽有一定的積極宣傳作用。
第四名,也就是殿試二甲第一名,隨着孫緒填榜結束,隨後是第三名的考卷。
當所有人都覺得,這第三名必然是沈溪無疑之時,彌封隨即打開。
“鄞縣,豐熙……”
房官宣佈時,華蓋殿內一片死寂。
王鏊等人想的是,會試會元、一度捲入鬻題案的沈溪竟有這等本事,竟能位列榜眼?
而三位內閣大學士劉健、李東陽和謝遷則是對望一眼,均看到對方眼中的駭然,因爲連他們自己都不信,那篇令天子都讚歎不已的狀元卷,居然出自十三歲的少年郎沈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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