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答應吳勝兆的所有事情中,只有收編吳勝兆麾下軍隊這事,是吳爭臨時決定的。
不是吳爭看上了吳勝兆這八千人,而是吳爭突然意識到,不給吳勝兆一個希望、動力,這廝保不定還會反水,這才臨時決斷,答應他此戰功成,就收編吳勝兆部,供給其糧餉。
而吳爭的計劃是,在平定松江府之後,即率軍與錢肅典、夏完淳部會師,正式發動攻城戰。
離開松江府,前往蘇州,須路過嘉定城。
這個城被清軍殺得已經沒有多少人口了,清軍也沒有在該城部署兵力,只有幾百降清明軍在駐守,吳爭大軍一至,早已列隊出城獻降了。
吳爭沒有進,只是令一支偏師去繳械。
他就在城外,默默地站立了許久,然後曲膝跪地,嚎嚎大哭起來。
哭這場風雲際會。
哭悲壯赴死的吳之番。
哭吳之番臨別那一抹無法領會全意的眼神。
哭自己不知未來的重生。
這是一場渲瀉。
這是對這一年來,自己所經過的事和人,一次總結。
吳爭以哭聲在對叔叔及當時與叔叔一起慷慨赴死的數百勇士許諾,等我攻下蘇州城,我一定能攻下蘇州城,然後回來替你們收殮屍骨、豎碑立傳。
因爲攻不下蘇州,我無法保護你們的屍骨,不被韃子踐踏。
等着我!
無數的將士跟着吳爭齊唰唰地向嘉定城下跪。
他們之中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吳爭在祭奠誰,但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城一年前發生過怎樣悲慘的事。
他們此時的心是想通的,就算再混蛋的人,只要是漢人,此時都在流淚。
這不僅僅同族人的悲哀,更是身爲漢人的恥辱。
在這一刻,所凝聚的同仇敵愾之心,無堅不摧!
一個花白髮須的耄耋老者,在兩個少年人的攙扶下出城向吳爭奔來。
到了吳爭面前,一齊拜到在吳爭面前。
“小官爺,還記得老朽麼?”
吳爭睜着朦朧溼意的雙眼看去,確實想不起來了。
“小官爺,還記得那日吳總兵勸城中百姓逃命嗎?”
吳爭點點頭,最後一戰前,聽聞李成棟率大軍回擊,叔叔就下令疏散城中那些聞風而返的百姓,可那時人多混亂,能記得誰啊?
“小官爺再想想,當時老朽還打了你一巴掌,吐了吳總兵一口痰。”
吳爭這下是真想起來了。
那一巴掌不痛,特別是在那混亂的情形下,某一記推撞所產生的力量,都比這一巴掌大。
可這老頭向叔叔吐得那口痰,怎能讓吳爭忘記。
吳爭“噌”地起身,對老頭怒目而視,手按腰間刀柄。
叔叔鐵打的漢子,生生被這一口痰吐哭了。
如果不是因爲這口痰,叔叔未必不肯撤。
從此處講,這老頭就是害死叔叔的罪魁禍首之一。
可老者此時呼天搶地的嘶喊,讓吳爭怎能狠得下心拔刀。
“老朽昏饋啊,錯怪了吳總兵……他哪是要驅趕百姓啊,他是爲了百姓活命哪……。”
淚眼婆娑、涕淚交流之間,老頭對吳爭道:“小官爺,老朽錯了,你若想殺,老朽人頭就在這。可老朽自問也對得起吳總兵了。”
吳爭不解,怒目相對。
“當日吳總兵率數百壯士殉國,敵酋下令屠城,老朽一家因吳總兵驅趕而得以保全,待賊兵退去,滿城屍首,老朽讓家人搜尋吳總兵的屍身,欲爲他安葬,不想……。”
說到此處不僅老朽哽咽,連他身邊的兩少年都嚎嚎大哭起來。
吳爭更不解。
好半天,老者率先止哭道:“可恨那敵酋狼心狗肺,知道城中百姓未被屠盡,竟是使計,故做退去,之後突然返回。可憐老朽三子,皆被殺死,懸掛在西城門上。”
吳爭臉上的怒意漸漸褪去,轉而是一臉的憤恨。
老者如呼似號地大聲喊道:“吳總兵……老朽對得起你了!”
轉而對吳爭哭問道:“官爺,老朽吐了吳總兵一口痰,後爲收殮其屍首,三子皆亡,一家就剩下二孫及二寡婦,對得起吳總兵嗎?”
吳爭的眼睛一股溼意涌出,他能說什麼?
他說不出什麼來!
伸手將老者扶起,道:“如今我叔叔的屍首在何處?”
老者指着遠處一個小坡道:“當時敵酋突然返回,對城中現身的百姓再屠戮了一遍,然後才真正退去,直到一日後,老朽讓這兩個孫子,爲吳總兵和老朽三子收屍。後慢慢有鄉親們聚攏來,爲數百明軍收屍,一起葬於那個小坡之上。吳總兵的屍體,用了本是老朽的棺木,單獨安葬,算是老朽的敬意。”
吳爭拉着老頭的手,用力地握着,抿嘴道:“謝謝,我替我叔謝謝老丈。來人,取紋銀百兩贈於老丈,用於購買壽木。”
那老頭拒絕道:“銀子就不必了。經過此難,老朽也看穿了,人一死,什麼都是虛妄。曝屍於野與入土爲安,有何區別?假以時日,都是一杯黃土,勿須強求。官爺若真有心,老朽倒有一事相對,不知官爺能應否?”
“老丈請講。”
“老朽時日無多,恐怕不能替三子報仇了。可老朽有二孫,他們正當年,自當爲父報仇。請官爺帶上這兩個小子,去殺韃子吧。”
吳爭悚然,勸道:“陣上刀劍無眼,老丈已經痛失三子,就不必再讓孫子上戰場了吧,還是爲家中留下香火傳承。”
老頭喝道:“父仇子報,天經地義。香火之事,盡在天意。”
吳爭無奈,看向那二少年道:“要不留一個?”
兩少年向吳爭磕頭道:“父仇不共戴天,請大人體恤。”
吳爭只能應了。
而此時,無數聲音響起,“請大人準我等投軍。”
吳爭聞聲擡眼望去,黑壓壓地一片。
不知什麼時候,城中的百姓已經出城。
黑壓壓地一大片,數百少年人正跪在那向自己磕頭,請求投軍。
吳爭嗆然,這城中本應有二十多萬的人口啊,可現在視野能見的,最多不過二、三萬人。
看着這一地拜伏的少年人,吳爭點點頭道:“本官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