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其實不關吳爭的事,吳爭在意的,是朱慈烺的態度。
這一事,讓吳爭想起了朱由崧,弘光朝臭名遠揚的“南渡三案”,大悲案、假太子案和童妃案。
小事可見品性!
朱慈烺似乎是沒有看見吳爭那微微顫抖的手,也沒有回答吳爭的話。
他轉頭向後,呼喊道:“阿樂(yue),還不快出來拜見恩公?”
一個女子款款行出,土布青衣,淡妝淺眉,很乾淨。
“阿樂拜見恩公?”女子在吳爭面前,緩緩下拜,有些拘束,但識禮,不易。
吳爭平靜地看着,這次沒有避。
待女子起身,吳爭道:“我記得你。”
打量着女子,吳爭繼續道:“想必你已經知道,我叫吳爭。”
“民女知道恩公是赫赫有名的當朝鎮國公。”
“好。你自稱民女,想來還不是太子妃,我受得起你一拜。”吳爭悠悠道,“不過既然我受你一拜,自然也得報之以李,這樣……你若不嫌棄吳爭長久帶兵言行粗鄙,且認我爲義兄,今日之後,我視你爲妹妹。如何?”
阿樂驚恐地看向吳爭,不,不是驚恐,是意外,意外到了驚恐!
一個平凡的坊間女子,一夕之後,發現身邊日夜相伴的小郎,竟是前朝太子,已是恐到心理崩潰,是個人都明白,民女配太子,那是傳說中才有的事。
但現在,當日解她被亂兵劫掠、羞辱的恩公,堂堂鎮國公,竟要收她爲義妹,這如何不讓她歡喜、意外到驚恐?
如果認了吳爭爲義兄,她自此就是當朝國公的義妹,與朱慈烺之間身份的差距就會由此消失。
饒是朱慈烺有着泰山崩而面不改色的涵養、城府,也不由自主的乾咳一聲。
福至心靈!
阿樂姑娘再次向吳爭拜倒在地,“阿樂拜見義兄。”
“妹妹請起。”吳爭微笑着上前攙扶道,“爲兄在應天府有宅子,妹妹還未成爲太子妃時,可回家居住,也能省去不少坊間非議。你且收拾收拾,等爲兄與殿下談妥公事之後,隨我出宮。”
說到此處,吳爭回頭燦爛一笑,“想來殿下能成人之美吧?”
朱慈烺此時微微側着頭,眼中閃過一絲怒意,太囂張了!
舉手投足之間,竟替孤決定了太子妃人選,可恨!
然而,朱慈烺正視吳爭眼睛的時候,已經是一片溫和,“阿樂能得鎮國公青睞,是幾世修來的福氣,你們今日結成兄妹,慈烺自然是求之不得,當擊掌以賀的。”
吳爭哈哈大笑起來,對阿樂道:“看,殿下都已經應了……妹妹先退去吧。”
“謝太子殿下……謝哥哥!”
待阿樂退去。
吳爭舉手投足都爽利起來,就象與之前換了個人似的。
伸手替自己和朱慈烺面前的茶盞斟滿。
然後擡手相引道:“殿下請。”
彷彿,他纔是此地主人一般。
而朱慈烺反而有了些侷促。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非常微妙。
你進一步,他便退一步,你退一步,或許他就進兩步。
朱慈烺想要反擊,就得重啓話題,“想必長平已向鎮國公轉達了慈烺的心意?”
吳爭裝傻充愣,“是何事?”
朱慈烺只能再說一遍,“鎮國公收復失地,光復南都,說功高蓋世絕不爲過。且鎮國公又是宗室後裔……慈烺以爲,若鎮國公有意大寶,慈烺可拱手讓賢。”
“公主沒向殿下說起,我這宗室後裔是假的?”吳爭斜眼問道。
所謂皇帝不急,急死太監。
吳爭這副樣子,着實令邊上兩個內宦再也憋不住了,大喝道:“放肆,請鎮國公自重!”
吳爭垂目、正容,而後吸氣、吐氣。
隨着吐氣,還吐出一個字來——“滾!”
誰滾?
自然不會讓朱慈烺滾。
這種久居上位的威儀和氣勢,絕不是這兩個一直打掃南都宮裡庭院的小黃門所能抗拒得了的。
兩個內宦嚇得直哆嗦,眼巴巴地看向朱慈烺。
所謂打狗看主人,吳爭太跋扈了!
可朱慈烺臉色絲毫不動,反而是輕輕揮了揮手,兩名內宦如蒙大赦,慌慌張張地溜向後面。
“鎮國公好大的威儀!”朱慈烺平淡地隨口一句。
吳爭還之以李,“殿下好深的城府!”
二人相視哈哈大笑起來,可如果有人在場,會發現二人臉上根本無一絲笑意。
吳爭把玩着面前的茶盞道:“漂亮話就別說了,將天下拱手讓我,就算你肯,怕是先帝也會氣得從陵中爬出來。”
朱慈烺爽快地回答道:“也好。那就冊封鎮國公爲吳王,世襲罔替。如何?”
“殿下果然大方!”
“鎮國公屢建奇功……應得的。”
“可執掌天下,怕是靠大方還遠遠不夠吧?”
“我還有……城府!”
“城府?”這詞用在人身上,難道不是自帶貶義的嗎?吳爭有些愣。
“鎮國公以爲,二年之前的南北太子案中,二人是真是假?”
“殿下好生生在我面前,那二人自然假冒的!”
“不,他們不假。”
“啊?”吳爭是真驚愕了。
朱慈烺的眼神變得犀利,“二人若是假,何以對朝中重臣、宮中秘聞如此清楚?甚至連我曾經的內侍,都難辯真僞?”
“啊?!”
“鎮國公可知道,天下芸芸衆生之中,要找與我相同,有雙足骭骨者,何其難也!”
朱慈烺的眼神變得複雜,有怨恨、淒涼、憤怒……還有一絲得意!
吳爭突然間,就明白了,“殿下果然好手段,果然好城府!”
“區區卑劣之作,令鎮國公見笑了。”朱慈烺恢復了平靜,謙遜應道,“若非如此,我怕早已追隨先皇了。這二人,讓我看清了,不管是清廷還是宗室,他們唯一想要的,就是……我死!”
吳爭有些惆悵,有些同情。
“殿下受苦了!”這話出自吳爭真心,他突然明白,朱慈烺能活到現在,着實不易。
“你真以爲我想執掌這片江山嗎?”朱慈烺悽然道,他的眼睛有些迷離,覆着一層水霧,“如果不是魯王發現了我的行蹤,我更願意與阿樂男耕女織,過完這一生。”
吳爭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