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騰的河水夾雜着泥沙,掀起滔天巨浪,向下遊涌去。
立於黃河岸邊,劉辯彎腰從溼漉漉的地面上撿起一顆金黃色的粟米。
粟米的顆粒很小,表皮上還沾染着血漬,捻在手中,除了在指肚上留下了一條暗紅色的痕跡,幾乎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可劉辯此時卻覺着,捻着粟米的那兩根手指是異常的沉重,就好似他手指中搓着的並非一顆小小的粟米,而是質地堅實的巨物。
胡才與運送錢糧的官兵屍體,已從戰場中挑揀了出來,擺放在滿是血污的地面上。其中大多數屍體已是殘破不堪,皮肉撕成了碎片,根本無法辨認面容。
望着奔騰的黃河,劉辯覺着喉嚨裡好像塞了一團東西,哽的難受,兩行清淚早已是順着臉頰滑落。
“殿下!”立於劉辯身後,管青輕聲對他說道:“胡將軍全身共計九十三處……”
管青的話還沒有說完,劉辯就擡起手臂,向後張開五指,止住了她的話頭。他抽了抽鼻子,擡起另一隻手,用衣袖抹了把臉,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卻終究還是沒說出話來。
喉結滾動了幾下,劉辯嘗試着想要讓發出的聲音不帶着哽咽。可他張了好幾次嘴,最終卻還是沒有成功。
望着黃河滔天的巨浪,劉辯剛擦乾的眼淚霎時又涌了下來。
趙雲與管亥等人並肩立於稍遠些的地方,他們每個人臉上的神色都很凝重。雖說他們看不到劉辯正望着黃河默默的落着眼淚,可他們卻曉得,他們追隨的洛陽王,此刻心內絕不會好過。
數百名押送錢糧的官兵,全都戰死在黃河岸邊。沒有一個人逃走,也沒有一個人向西涼軍乞降。
率領這支隊伍的胡才,渾身上下,共計九十三處傷口,其中十幾處,都是致命傷。
他們憑着堅毅的信念,以區區數百人,與近萬名西涼軍廝殺。直到最後一刻,還在守護着他們押送的錢糧。
望着黃河滔天的巨浪,佇立了良久,劉辯才再次擡起衣袖抹了把臉,對身後站着的管青說道:“你去告訴將士們,要他們騰出一些戰馬,帶胡將軍和戰死的兄弟們回家!”
說話前,劉辯以爲他能剋制住悲傷、忍住眼淚。可偏偏在話落音的那一剎,滾熱的淚珠又不爭氣的順着臉頰滑落。
看到順着劉辯臉頰滾落的淚珠,趙雲等人都是愣了一愣。他們沒想到,在他們心目中從來都是殺伐果決、無比堅強的劉辯,竟會在這一刻暴露出了他的脆弱。
“我的戰馬,給胡纔將軍!”喉結滾動了幾下,劉辯強壓着哽咽,對衆人說道:“今日,本王親自爲胡將軍牽馬!”
黃河岸邊,除了浪濤的轟鳴和戰馬偶爾發出的嘶鳴,再沒了半點聲息。每個在場的人臉上都浮現出一片凝重,有些官兵甚至也擡起衣袖,抹着順臉頰滑落的淚水。
“胡將軍威武!戰死的兄弟們威武!”凝視着被官兵們擺列成一片的屍體,劉辯一把抽出腰間的長劍,把長劍高舉過頂,嘶啞着嗓子,吶喊了起來。
在場的所有官兵,全都舉起了兵刃,跟着劉辯齊聲吶喊,爲他們昔日的同澤踐行。
“將俘虜拉上來!”立於劉辯身後,趙雲擰着眉頭,待到衆人喊聲落下,向一旁的兵士低喝了一聲。
那兵士應了一句,飛快的跑向一羣看押着俘虜的士兵。沒過多會,一隊士兵押來了黑壓壓一片被用麻繩捆縛着的戰俘。
圍殲胡纔等人的西涼軍,在管青、管亥和太史慈所部騎兵的衝殺下,很快便潰不成軍,許多人被殺,更多的人則被生擒。
數千名俘虜在劉辯軍兵士的押送下,到了離胡纔等人屍身只有十多步的地方,排起了四方形的大陣。
“跪下!”待到戰俘列起鬆散的方陣,一羣劉辯軍官兵一邊呼喝着,一邊從他們身後走過,若是有戰俘跪的慢了些,便會有兵士衝上前去,朝他腿彎猛踹。
數千名戰俘雙手被反扣在身後,一個個耷拉着腦袋,臉上滿是如喪考妣的神情,只等着劉辯殺他們爲胡纔等人殉葬。
“殿下,如何處置他們?”待到所有戰俘全都跪下,趙雲雙手抱拳,向劉辯問了一句。
“殺!殺!殺!”劉辯擰着眉頭,正看着那些西涼軍俘虜,在場的官兵用兵器敲打起了盾牌,高聲吶喊了起來。
陣陣喊殺聲與兵器敲打着盾牌發出的聲響震徹雲霄,直把跪伏在地上的戰俘嚇得渾身哆嗦。
鐵青着臉,凝視着這羣戰俘,過了許久,劉辯擡起手臂,止住了官兵們的呼喊。
每一個官兵都把視線轉移到了劉辯的身上,所有人的眸子中,都閃爍着強烈的仇恨和弒殺的**。此時只要劉辯一聲令下,官兵們就會一擁而上,將那幾千名西涼軍戰俘砍成肉泥。
“洛陽需要民壯!”看着跪伏在地上的數千名戰俘,劉辯緊緊攥着拳頭,咬着牙說道:“將他們分成小股,與民夫混編於一處。待到洛陽城重建完畢,放他們返回西涼,若是其中有人再敢踏入中原半步,定斬不饒!”
劉辯如此一說,顯然是要放這些西涼軍一條生路。聽清他所說內容的官兵,全都是一臉的愕然,不敢相信的望着他,就連趙雲、太史慈等人,也都是滿臉的驚愕。
所有人都以爲,劉辯此次會斬殺戰俘祭奠胡纔等人。卻沒想到,他竟然會要放過這些戰俘,只讓他們去從事苦力。
“多謝殿下不殺之恩!”劉辯軍的官兵們都滿臉愕然的看着劉辯,跪伏在地上的西涼軍俘虜,則已是喊出了一片謝恩之聲。
把臉扭向一旁,朝身邊的兵士擺了擺手。
立於劉辯身旁的兵士很是無奈的應了一聲,跑到那羣押解着戰俘的官兵近前,向那羣官兵喊道:“押解俘虜,返回洛陽!”
如同蚱蜢般被拴成長串的俘虜,在官兵的押解下,緩緩的朝着洛陽方向行去。劉辯卻指揮着一羣官兵,將胡纔等人的屍身擺在馬背上。
一具具冰冷的屍體橫在馬背上,看着那些渾身是傷、已是血肉模糊的官兵屍體,劉辯緊緊攥着拳頭,渾身都在微微的顫抖着。
如同在場的將士們一樣,他恨不能將俘虜的西涼軍全都砍了腦袋,祭奠戰死的官兵。
可他又很清楚,他不能那樣做,若是將來他想要在征伐的道路上走得更順、更遠,就不能一次屠殺數千名西涼軍。
殺戮帶來的或許是一時的爽快,可後續的潛在威脅,也會隨之而來。將來攻城略地,敵人面臨着一支傳聞中只懂得殺戮的軍隊,必定會是死戰到底,一場爽快,換來更多的犧牲,劉辯不會去做!
“殿下!”胡才的屍身被兩名兵士擡着擺放在了馬背上,劉辯牽着繮繩,有些頹然的跟着押解俘虜的隊伍,向洛陽城方向行去,當他從管青身旁走過時,眼圈紅紅的管青輕輕喚了他一句。
劉辯並沒有迴應管青,他根本沒聽見管青的呼喚。此刻他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重建洛陽,壯大實力,將來誅殺牛輔、平定西涼軍!
戰死的西涼軍,被劉辯軍官兵草草掩埋,而胡纔等死難的將士,則都靜靜的趴伏在馬背上。
刺眼的陽光投射在大地,照耀着這支緩緩而行的騎兵。跟隨在劉辯身後的數百名龍騎衛,行進時雖是昂首挺胸,臉上卻帶着無法掩飾的愴然,他們頭上那染血的金黃色羽毛,也在風中微微顫動。
沾染在羽毛上的焦黑血漬,在陽光的照射下,竟折射着暗紅色的光澤,更是給先前在黃河岸邊發生的這場戰鬥,增添幾分滄桑。
劉辯沒有騎馬,除了押解俘虜的官兵之外,萬餘人的騎兵,竟沒有一個人跳上馬背。所有人都拉着繮繩,牽着戰馬,慢慢的在空曠的原野上行走。龐大的隊伍,竟是陷入了一片壓抑的寧靜之中。
“殿下,我軍全殲河南尹境內西涼軍!”領着隊伍行進了不過十餘里,一騎快馬從遠處奔向大軍,馬背上的騎士到了離劉辯尚有二三十步的地方,便跳了下來,飛快的跑到劉辯身旁,半跪在地上,高聲稟報了一句。
聽了斥候的稟報,劉辯緩緩點了點頭,並沒有說話,只是牽着戰馬,默默的朝着前方走去。
劉辯默不吭聲的徑直走過,斥候半跪在地上,保持着抱拳低頭的姿勢並沒有起身。
西涼軍悄悄潛入河南尹地界,原先負責探查孟津一帶情況的斥候因玩忽職守被抓回洛陽問斬,所有斥候都曉得,這一次他們是犯了難以原諒的過錯,被問斬的斥候,不過是替所有人背了黑鍋而已。
如果沿途佈設的斥候都能稍稍精心一些,便不可能讓西涼軍從眼皮子底下溜過弘農郡,直入河南尹。
“殿下,軍師命周倉、典韋、賈詡三位將軍,進入弘農郡,正在追擊牛輔所部西涼軍,想來不日應能凱旋!”隊伍走了沒多久,又是一騎快馬從遠處奔來,馬背上的斥候如同上一個斥候一般模樣,半跪在地上,向劉辯稟報着軍務。
如同上一次一樣,劉辯也沒有理會這個斥候,他甚至連頭也沒點一下,牽着馬徑直走了過去。
大軍行過,兩名斥候隔着十多裡,保持着同樣的姿勢半跪在地上。此刻他們的心中,滿滿的盡是屈辱。
他們心內充滿了恨意,恨的卻不是不理會他們的劉辯,而是恨這些日子被勝利衝昏了頭腦,太過大意,竟是犯下了難以彌補的過錯。“呀!”過了不知多久,先一步向劉辯稟報消息的那名斥候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嚎叫,拳頭重重的砸落在地上,黃豆大的淚珠已是從眼窩中滾出,滴落在面前的黃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