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顆細小的冰粒落在屋檐上,敲打着房頂的瓦片,發出“噼噼啪啪”的脆響。
站在閣樓的前門外,劉辯雙手背在身後,微微仰起臉,看着自天空落下的冰渣。
匯聚與天際的暗灰色濃雲,終究還是化作細小的冰渣落向了地面。小小的冰粒落在地面上,彈跳着,最終還是抗拒不了地面的引力,投入了大地的懷抱,在地溫的溫暖下,化作一小點溼溼的印痕。
這是大軍北征以來,遇見的第一場雪。好在兩個月前攻破了邯鄲,並從周邊地區徵集到了足夠過冬的糧草,否則僅僅這場雪,便會讓將士們吃不少苦頭。
“殿下,真的下雪了……”站在劉辯身後,如同劉辯一樣,微微仰起臉望着天空,管青輕聲說道:“以往青兒身爲黃巾時,最討厭的便是落雪的天氣,每逢天降大雪,終有許多同伴凍餓而死,可今日看着滿天落下的雪,還是覺着很美……”
“飽暖纔會思意境!若是餓着肚子、身着單衣,誰又會有閒心欣賞銀裝素裹的妖嬈河山?”雙手背在身後,劉辯並沒有回頭,而是輕聲說道:“雪只是剛下,還都是冰渣,並非雪花。待到冰渣落盡,下起鵝毛大雪,那纔是真美……”
“殿下!”正與管青一同仰望着灰濛濛的天空,聆聽着冰渣敲打屋頂的響聲,一名羽林衛飛快的朝着閣樓跑來。
由於剛剛開始下雪,落下的還都不是雪花而是看起來有些像雨點的冰渣,細小的冰粒落到地上,很快便會被地溫融化。地面上並沒有積下白白的積雪,只是略微的有些潮溼。
跑過來的羽林衛穿着厚厚的大紅冬衣,冬衣外面罩着堅硬的牛皮硬甲,隨着他的跑動,頭盔上的紅色纓子一顫一顫,煞是好看。
“啓稟殿下,袁紹已然進入邯鄲,正於前廳等候……”到了劉辯近前,羽林衛雙手抱拳,躬身向劉辯稟報了一句。
“袁紹進了邯鄲?”聽了那羽林衛的呈稟,劉辯愣了一下,向他問道:“本王因何未有得到消息?”
“回稟殿下,袁紹此來,乃是輕車簡從,大隊護衛只是作爲疑兵於後緩行。”保持着抱拳躬身的姿勢,羽林衛對劉辯說道:“就連袁熙、袁尚兄弟二人,也是方纔曉得他已進入城內!”
“吩咐下去,備辦些熱食、好酒,於後院花亭中點上一盆炭火,稍後本王要在花亭宴客!”略微沉吟了一下,劉辯朝那羽林衛擺了擺手,吩咐了一句。
待到羽林衛應了一聲,轉身飛快的跑了,劉辯又扭頭向站在身後的管青說道:“青兒隨本王去見見袁本初。”
“諾!”管青抱拳應了一聲,待到劉辯擡腳向前院走時,緊緊的跟在了他的身後。
一個看起來約摸四旬左右、身穿蘸金鱗片甲,頭戴貂裘帽的魁梧大漢正立於官府前院正廳下的階梯側旁,翹首望着後園入口。
在這大漢身後,不僅站着身披戎裝的袁熙、袁尚兄弟,另外還有一個大約二十二三歲,比袁熙、袁尚看起來稍長一些的年輕將軍。
那年輕將軍並不似袁熙、袁尚那樣生的儀表堂堂、卸去戎裝便是偏偏少年的模樣。他長的是虎背熊腰,手中擎着一把紙傘,爲身前的中年漢子遮擋着空中落下的冰渣。
冰渣敲打在紙傘上,隨着“啪啪”不絕的輕響,黃?色的傘面很快便被抹上了一層厚厚的白絨。
“父親,殿下來了!”當劉辯與管青出現在後園入口時,立於中年漢子和撐傘小將軍身後的袁熙跨步上前,抱拳提醒了中年漢子一句。
這中年漢子不是別個,正是一直慫恿劉辯登基稱帝的袁紹。
見劉辯領着管青出了後園小門,袁紹的喉結動了兩下,眼窩中涌動着晶瑩的淚光,快步迎着劉辯走了過去。
撐傘的年輕將軍本想跟上,一旁的袁熙趕忙朝他搖了搖頭。他這纔將紙傘收起,遞給了身後的一名親兵,與袁熙、袁尚一同頂着落下的冰渣筆直挺立。
由於已然入冬,公孫瓚大軍暫且屯紮於冀州東北,雙方戰事稍止,袁紹安頓妥當前方防務,便領着他的長子袁譚星夜兼程趕往邯鄲。
方纔爲袁紹撐傘的,正是他的長子袁譚。兄弟仨人之中,以袁譚最爲武勇,衝鋒陷陣向來身先士卒,很是不同於他那兩位擅長謀劃的兄弟。
兄弟仨人站在臺階下,望着袁紹小跑着奔向劉辯。
剛從後園出來的劉辯,自打來到這個時代,從未見過袁紹。可他腦海中殘餘的真正劉辯的記憶,卻是認得眼前這個穿着貂裘的壯實中年人!
“陛下!”快步走到距劉辯只有五六步遠近的地方,袁紹止住了腳步,雙手抱着拳,兩腿一屈,“噗嗵”一聲跪倒在已經很是潮溼的地上,顧不得膝蓋被洇出了一片水漬,袁紹俯身便向劉辯行起了五體投地大禮,在將身子伏下的同時,他還哽咽着向劉辯喊道:“當年陛下被困洛陽,臣下未能攻破董卓,實在罪該萬死!”
說着話,袁紹已是痛嚎出聲,伏在地上,大哭了起來。
看到這一情景,遠遠站着的袁氏三兄弟,也是眼窩中泛着淚光。從袁紹的慟哭和兄弟三人難以自抑的淚光,根本無人會懷疑袁氏對漢室朝廷的忠貞。
見袁紹跪於地上,劉辯快步上前,雙手託着袁紹的腋下,將他攙扶了起來。
被劉辯攙着站了起來,淚眼朦朧的望着站在面前、已是比他過去見到的那個小皇帝成熟了許多的劉辯。兩行濁淚霎時從袁紹的眼窩中涌出,他的嘴脣動了動,像是想要說些什麼,可喉嚨裡卻如同塞了一團棉花,無論他如何努力,就是發不出半個音符。
“本初!”雙手扶着袁紹的兩臂,劉辯把袁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臉上帶着濃濃的笑意,對袁紹說道:“你我故人相逢,彼此都是領軍之人,如何做出這等小女兒家姿態?”
被劉辯一句話說的略有些羞愧,袁紹擡手抹了一把順着臉頰流淌的淚珠,笑了笑說道:“臣下從未想過,有生之年,竟是會見到陛下!”
“如今我乃是洛陽王,‘陛下’二字,萬萬擔當不得!”扶着袁紹的雙臂,看着他那張絲毫不帶做作而又剛毅決然的臉,劉辯心內也是涌起一陣莫名的感動,用一隻手輕輕朝袁紹的手臂上拍了拍,對袁紹說道:“日後本初只管叫本王‘殿下’便是!”
“陛下有令,紹不敢不遵!”袁紹微微低下頭,臉上現出無盡的懊惱,很是不情願的對劉辯說道:“只是這天下,本就是董卓從陛下手中篡奪,要紹改了稱呼,紹這心裡……”
“無甚!”扶着袁紹,劉辯臉上保持着笑意,望着袁紹的眼睛,接着說道:“天下終究是漢室的,當今陛下爲帝,還是本王爲帝已是無關緊要……”
“扯!”劉辯這句話,顯然是觸到了袁紹最爲敏感的一根神經,也顧不得身份尊卑,袁紹將眼睛一瞪,對劉辯說道:“陛下可有想過,若是天下大定,朝堂之人再用不得陛下,最終遭受戕害者會是何人?別個奪了陛下的江山,坐的安如泰山,陛下如今已是有實力奪回帝位,如何還甘願爲他人裁製嫁衣?陛下若有此念,紹斷然不服!”
袁紹說的這番話,劉辯心內早有計較,只是他很清楚,他有沒有稱帝,決定着大漢朝堂會否分化爲兩個陣營。
雖說眼下洛陽與長安也是彼此並無瓜葛,李傕、郭汜佔據長安,劉辯也未出過一兵一卒前去勤王。可名義上,天下卻還是隻有一個朝廷。若他真的稱帝,如袁紹一般忠誠於他的臣子定然脫離長安掌控,而劉協雖說是個傀儡,可許多想要利用這傀儡得到更多好處的豪雄,便會另立陣營,雙方攻伐,便會是箭在弦上。
生靈塗炭已成定局,劉辯無暇多想。可亂局之中再添亂局,劉辯卻是不認爲眼下他有能力掌控。
未可掌控之事,只有暫且壓着,要它暫時先不發生,至少在能夠掌控的把握更充分之前,天下不要更加混亂纔好!
“有些事,容後再議!”心知繼續說下去,袁紹定會揪住此事不放,劉辯臉上保持着濃濃的笑意,對袁紹說道:“本王在後園花亭之中備辦了些許酒食,今日我二人且不入正堂,只去花亭賞雪對酌,暢談天下如何?”
劉辯說出不去正堂,袁紹愣了一下,隨後立刻便明白過來,劉辯這是要告知世人,在劉辯的眼中,他袁紹就如同自家人一般,心頭頓時涌起一股暖意,趕忙應道:“陛下吩咐,臣下怎敢不遵?”
“本初,請!”放開扶着袁紹手臂的雙手,劉辯側步站到一旁,向袁紹做了個請的手勢。
“陛下,請!”袁紹始終還是不肯改掉稱謂,依然稱呼劉辯爲“陛下”,在劉辯撤身站到一旁之後,他也做了個請的手勢,對劉辯說道:“請陛下先行!”
袁紹生於三公之家,劉辯曉得,在他的思維中,尊卑貴賤是根深蒂固。若是劉辯不先邁開步子,身爲漢臣的袁紹,定然不會僭越先行,於是劉辯也不再多做客套,伸手拉住袁紹的手,轉身朝着後園走去。
手被劉辯拉住,袁紹的心“咯噔”跳了一下,一陣更加強烈的感動和自豪激烈的撞擊着他的心房。
劉辯與袁紹手牽着手進了後院,一直站在劉辯身後的管青也轉過身,緊緊跟在二人身後。
立於臺階之側的袁氏兄弟相互看了一眼,袁譚向身後的衛士們吩咐了一句:“你等候在此處,不得擅自走動。”待到衛士們應了,袁氏兄弟才快步追上,跟在管青的後面,進了官府後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