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生
楚語秋的眼前是一片血紅。
其實他已經沒有力氣看得清楚了。但是他仍然想要看清楚,看清楚那些人。他要將那些人的樣子刻在腦子裡,等他變成鬼之後,好一個一個去算帳。
血,繼續向下流淌。不知道從哪裡流出來的,因爲到處都在流血。血,塞滿身邊青磚的縫隙,然後象蜘蛛的網一樣蔓延着。
沒有時間的感覺了。這樣的過程持續了多久?每次他以爲他不會再醒來了,每次還是會看到那些血。他的血!
“血債血償。他一個人的血,怎麼能抵得了那麼多人的血!”
“讓他的血一滴一滴流盡,把他剝皮抽筋,碎屍萬段,才能對得起那些死去的人!”
那些咆哮的人,想要的是他的血,一滴一滴地流光;他的骨頭,一塊一塊地粉碎。他們想要他最痛苦地死去。
爲什麼有的人走在路上摔一跤就會死去,輕輕撞一下頭就會死去,而他,卻總也死不了?他盼着死的來臨。痛嗎?哪裡是痛這一個字可以描述!可是痛到極點,也痛得麻木了。
他想要睜開眼睛。他告訴自己不能去往奈何橋的方向,過去了,就要投胎,不能報仇了。可是眼皮怎麼那麼沉重,他用盡全身的力氣,還是睜不開。他想用手指去掰開眼皮,可是手不聽使喚,拿不到眼前。
“你醒了麼?”有人問。
“是誰?”他想問,可是說不出話,他用盡力氣也張不開嘴巴。
“他醒了麼?”又有人問。
“好像醒了吧,但是太虛弱,動不了。”有人回答。
漸漸他又什麼也聽不到了。
他微微睜開了眼睛。四周一片白色。爲什麼是白色,而不是黑乎乎陰森森?
他依稀看到一個人影,是一個和他年齡相仿的少年,五官周正但極平凡。不是牛頭馬面,也不是他的跟班小廝。只是一個陌生的少年。
他想問我死了嗎?剛想張開嘴脣,痛,一股撕心裂肺的痛,好像剝皮抽筋的痛席捲全身,這痛吞沒了他的神智,他的呼吸。
他反覆地被痛醒,又再痛得昏死過去。那好像整個天地壓榨的痛,他卻無力呼喊。他無數次被撕成碎片,又被拼湊到一起,然後再次被撕碎。
慢慢地,他可以看得更清楚,可以聽得更清楚。但是他的神智恢復得越多,痛得就更厲害。
少年每天要給他換藥,那是每天最痛的時候。他已經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沒有死了,爲什麼沒有死,他不知道,他還顧不上知道。每天,不斷地痛醒,痛昏,再痛醒,再痛昏。
時間就這樣在他的痛中過去了一個多月。
少年的打扮,一看便知道是下人。少年每天給他喂藥,餵飯,換藥,擦洗。
他不論多痛,都不呼喊,不□□。他不是不想呼喊。開始的時候是沒有力氣,後來發現少年的眼睛裡雖然沒有厭煩,但是有種憎惡。他的□□讓少年的眼光如刺,而他的隱忍,才能換來少年略微溫和的目光。病痛中的人,需要那眼神的鼓勵。
外傷漸漸癒合,他的身上滿是猙獰的傷疤。內傷還需要長時間的調理。全身大部分的骨頭都折斷了,他懷疑連手指骨也全都斷了,因爲他完全無法控制自己身體的任何部位。而大量的失血,幾乎失了所有的血,使得他極度虛弱,常常處於一種半昏迷狀態。但是他的神智已經基本恢復了。
這一個多月來,這間充滿血腥氣的屋子裡,除了少年幾乎沒有人來過,他知道得討好着那少年,他的一切都依靠着那少年。
這一天,他醒來,看見身邊坐了一位中年美婦,那婦人向他微笑着。那是非常溫柔非常慈祥的微笑。
“你醒來了。”美婦溫和恬靜的聲音,是這些天來他聽到的最動聽的聲音。“我知道你一定很困惑。前些日子你一直半昏迷着,而且我們正好有些很重要的事情要處理,所以一直沒來看你。小光說你基本清醒了,恢復得還不錯,我來看看你,順便告訴你你想知道的事情。”
原來那個少年叫小光。
“小光照顧我很好,所以才恢復這麼快,我很感激他”。他艱難地說。
“你還很虛弱,不用說話,只聽就好了。另外,有些事情,可能你會無法接受,你要做好心理準備。”美婦溫柔地說。
美婦臉上顯出片刻遲疑後,再次溫柔地開口。“你還在梅花山莊。”
他心想,還是在把我抓來的地方啊,那怎麼會沒有殺我,還救了我?
看到他更加疑惑的表情,美婦笑了笑,繼續說:“我是梅夫人。”
“我知道,我認識您。”他低低地說。
他心裡一緊。難道梅花山莊不肯放過他,還要繼續折磨他?讓他不斷地死去活來?難怪小光的眼神總是那麼憎惡的感覺。可是~~梅夫人說話的語氣表情是那樣溫和慈祥,不象是對不共戴天的仇人說話的樣子啊。
“我們梅家的人都在身體上有標誌。梅家的男子,在臀部有梅花烙印;梅家的女子,在乳部有梅花烙印。而那梅花烙印,是在孩子剛出生的時候烙下的。連梅家的下人,在手腕處都刺有梅花圖案。”
小光撩起袖子,讓他看自己手腕上的梅花圖案。
梅花烙印?他的腦子飛快地轉着。他的臀部可不是有一塊類似梅花的胎記嗎?難道~~他是梅家的孩子?不可能,父親那樣仇視梅家,視梅家爲第一心腹大患,一直處心積慮地要除掉梅家的勢力,所以他決不會是梅家的人。這完全是巧合罷了,這個巧合救了他的命。
但是他確實是父親的養子,可是父親怎麼會收養仇人的兒子?他從記事起就和父親在一起,父親對他很好。一個人決不會對仇人的兒子好!
他滿腦子糊塗,聽梅夫人繼續講。
“剛開始無意中看見的時候,我們也不相信。當時你身上的衣衫全碎了,突然看見了那烙印。我們梅家的人對那烙印太熟悉了,所以立刻制止了其他人,決定調查一下。另外你的年紀、長相,都很符合”。
小光驚訝得張大了嘴巴說不出話。畢竟作爲下人,他看不到少主和小姐身上烙印的樣子,所以雖然每天給楚語秋擦洗時看到那烙印,也是隻當作胎記罷了。
“前一段時間,我們一直在追蹤楚老賊的餘黨,另外也想從楚老賊那裡得到印證。我們故意告訴他,你的兒子死了,被碎屍萬段。結果他哈哈大笑。”
說到這裡,梅夫人有些遲疑,臉色變得很難看。停了半晌,她才接着說:“楚老賊說,那不是我的兒子,那是你們的兒子。你們的兒子強 暴了他的妹妹,弄殘了他的哥哥,然後你們又親手把他碎屍萬段。”
他只覺得天旋地轉,一種超過所有他曾經承受過的痛鋪天蓋地而來。以前的痛,是肢體的破碎造成的,而這次,是整個人從裡到外,徹底地粉碎了。
“不可能,這不是真的~~不可能,不是真的~~”他不斷地重複着,這些話完全超出了他思維能接受的程度。
梅夫人表情很複雜地看着他,有點發呆,更多是無奈。
“我,好痛~~”他閉上眼喃喃的說:“好痛,好痛~~。”
“你先休息吧,改天我再來看你。”梅夫人也不想再看他,急忙忙要走。
“夫人”,他喚住她。“那我是不是該叫您娘?”
梅夫人顯得有些慌亂和尷尬。“當然當然,不過你現在不想叫也可以暫時不叫。我先走了,你休息吧~~小光你好好照顧他。”
我不想叫你娘,是因爲你並不想我叫你娘。他心裡恨恨地想。你用這麼直白的方式告訴我這些,說的時候根本不在乎我的感受,你只不過在乎你梅家受到的恥辱罷了。
他心如刀絞。父親居然用自己來報復梅家,這比殺了梅家的人還要狠毒啊!他漸漸想起很多往事,他一直以來都覺得父親的性格有些古怪,現在終於明白了。
小光望着夫人匆匆離去的背影,滿臉不可思議。難怪會下那麼大功夫要把他的命搶回來。如果不是梅家莊庫存有很多奇珍異草,再加上田神醫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地診治,那個楚語秋怎麼可能活轉過來!
那天不知是誰先提出父債子償血債血還,要將楚語鞦韆刀萬剮來償還楚老賊所犯的罪惡,所有人立刻贊成了,連最最溫和善良的梅夫人都默許了,只是轉過臉不忍看那血腥的場面。他和另外幾個下人站在人羣后面,隨着衆人一起義憤填膺地咒罵。作爲梅家下人,他自然知道楚老賊對梅系一派的武林中人做了許多人神共憤的惡事,而他的養子楚語秋最是爲虎作倀,尤其對二少爺和三小姐所做的事情簡直讓人恨之入骨。
他看到那個人開始的時候還在掙扎,聽到他的骨頭不斷髮出咔嚓的聲音,他的血很快漫延開來,沿着青磚縫隙滲出很遠。漸漸地他只是偶爾抽搐一下,倒最後只能說是勉強保持着人形的一團血肉!他想那個人應該死了,因爲害怕待會兒被派去清洗那片地面,他便悄悄溜走了。沒想到後面還發生了那麼重大的變化!
作者有話要說:好幾年前,突然想,如果一個人發現自己的親人成了仇人,仇人成了親人,會怎樣?於是衝動地寫了幾章後,不知道該怎麼編下去,便扔在一個博客角落裡。
前年由於聽到不少真實的故事,同志的故事,決定把那些故事寫下來,便開始寫《秋天童話》,寫着寫着,想起了這個故事,於是把這個故事也撿回來了。
於是便繼續編吧。一個少年,傑出少年,遭遇了天翻地覆的創傷,無論身體上,還是心靈。然而自我療傷,重新開始?
但是傷太重,留下的後遺症太多,情感和性格發生了巨大變化,於是和舊歡新愛糾結,於是失而復得得而復失,於是不得不不斷作出選擇和判斷,於是~~不能講太多了。
人物的名字和《秋天童話》一致,都是小秋、小光。因爲是想寫來生往事那種感覺,可其實兩篇文壓根沒什麼關係,除了主角名字一樣。
就當我懶吧。懶得取名字。我愛秋天、愛秋色,所以主角都叫小秋。都生於中秋節。故事都是從十七歲開始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