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怕冷,夏季怕熱,這兩年,劉皇帝對於冷熱是越發敏感了,而每至酷暑寒冬,對他而言都是一種煎熬。這不,又是一年盛夏至,劉皇帝幾乎逃離一般撤出皇宮,到瓊林苑避暑,雖然宮內有藏冰,但冰塊那東西,用得多了,也感覺不適,對身體不好。
說實話,瓊林苑並不是避暑的上家場所,不過環境優美,金明池也能帶來一定涼爽的感覺,再加上侍扇的宮人,也能滿足劉皇帝的需求。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同樣的,上有所惡,下邊人也不缺積極進言提出解決辦法的人。劉皇帝畏寒懼熱的習慣,已經不是什麼隱秘了。
前不久,右諫議大夫高錫就上表劉皇帝,說陛下爲國家操勞,爲百姓謀福,十數年如一日,乃有今日江山一統,帝國之盛,黎民安康,然而卻長受寒暑之苦,作爲臣子,他都看不下去了。因此,高錫建議劉皇帝,召集建築精英,徵召能工巧匠,修築一座冬暖夏涼的離宮,以作冬夏之用,如此擺脫了寒暑之苦,也可讓陛下更好地治理天下......
對於這道奏章,劉皇帝是呵呵一笑,真的是一番“直言極諫”,體貼入微,爲君父考慮分憂。劉皇帝是真的覺得,自己這個皇帝能夠抵擋住那麼多的誘惑,實在是不容易,放眼天下,任何事物唾手可得,整個帝國都可以任自己暢遊,天下人都可專門爲自己服務,還不時會有人跳出來,提醒自己,誘惑自己......
自律,大概是劉皇帝最重要的一項品質了。而高錫的這道奏表,卻讓他想到了一人,尚且東京的金絲籠裡苟活着的孟昶。
當年,孟昶也是怕熱忌寒,因此,大發民財力,極盡奢華地在摩訶池上修築了一座水晶宮,以供他同花蕊夫人享用。
結果呢,國家亡了,他投降了,水晶宮被掠奪一空,一應珍奇裝飾被拆送東京,而豔名遠播的花蕊夫人也成了劉皇帝的榻上玩物......
不得不說這高錫倒黴,過去也有進諫皇帝修行宮,修別館,擴皇城的,雖然劉承祐都拒絕了,但也沒有其他表示。
然而,這一次,讓劉皇帝聯想到了孟昶這亡國之君,那後果就有些嚴重了。因爲劉承祐覺得,這是媚上饞幸之徒,很可能是奸臣,然後就授意皇城司張德鈞去查一查這諫議大夫。
不管劉皇帝在吏治上下了多少功夫,如何嚴格標準要求他的臣工,又如何標榜廉治,但現實就是,大漢的官吏是怕調查的。
不查自無事,一查準有事,更何況還是在皇帝親自關照,一般在這種情況下,沒事都能查出事來。而張德鈞可謂深諳其中道理,倒不需要他故意去羅織罪名,那高錫屁股底下本就不乾淨,查出的受賄行爲,最早竟然追溯到乾祐五年......
人證、物證齊全,案情清晰,處置也很快下達,奪職、抄家、流放。這已經是劉皇帝手下留情的結果了,至少,沒有將之剝皮實草點天燈。
或許高錫到死都不會想到,自己只是效仿其他人,給皇帝上奏一道討好的奏章,竟招致如此不測之禍。原因說起來,也是挺令人驚奇的,只是劉皇帝聯想到了不好的地方。
不過,如果高錫立身正直,大概率也不會有其下場。再與其他同僚相比,又不得不嘆其運氣不好。
而劉皇帝通過此事,也有另外一番感慨。哪怕他已經不斷用言行來約束自己,剋制自己,並勸誡臣下,但似乎總有人前赴後繼地,逢迎他,取悅他,魅惑他......
他就像一座堅固的堤防,但總有人如潮水一般,持之以恆地想要腐蝕他,沖垮他,然後奔向那自由廣闊的天地,然後禍及天下。
劉皇帝的被迫害妄想心理,似乎越發嚴重了。
在劉皇帝於瓊林苑避暑的這段時間內,大漢朝廷內部,也是風波不止,輿情洶涌,其中緣由,還在於河西的戰事。
到四月下旬,隨着甘肅二州的陸續收復,河西的戰事也就基本告一段段落了,而來自河西的戰報以及諸類消息也陸續傳回東京。
按照以往的情況,捷報東傳,官軍大勝,收復河西,這樣的功業,當時滿朝欣喜,道賀皇帝。而朝廷也該,對於新納入朝廷體系的河西諸州進行善後工作,並商討對有功將士的封賞事宜了。
此番一樣,只不過在落實這些事項的過程中,朝中突兀地生出了一些異聲。總體而言,此番收復河西,從發兵開始算起,到諸城盡復,回鶻投降,前後也就一個月出頭,可謂迅疾了。
然而,很多朝臣都有非議,關鍵還在於西進的過程。比如,柴榮的屯集兵馬,聚衆不進,徒費錢糧,耽誤農時,就有人提出疑義,既然能夠如此迅捷地撲滅回鶻,那前面的行爲,又作何解釋?
還是與六穀土豪以及諸羌酋長,過往甚密,有收買人心之嫌疑;軍中多故舊,唯其馬首是瞻,大將皆俯首聽命;調兵遣將,輕敵急進,竟陷將士於危地,死傷慘重......
很多討論上表,明顯變了味,不像是在褒獎,更像一種問責,並且,似乎在針對英國公柴榮。還有更爲人所指謫的,就是王彥升與郭進殺俘的事情,已經後續在刪丹城的劫掠與殺戮,談及這些,可讓一干臣子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對將帥們的殘暴大加詰難。
在這種輿情之下,原本開疆拓土地的喜事,也蒙上了一層陰影。經歷了血戰的西進將士們的功勞,在這種非議之下,也黯淡了許多。
這種輿論是不正常的,有些意見也是可笑的,然而卻確確實實地在東京朝堂間發生了。客觀得來講,對於浴血奮戰的將士們來說,有些不公平,魏仁溥雖然也不喜屠殺,尤其是殺俘這種有傷天和的行爲,但還是表現出了首相的擔當,爲將帥們辯解,和諧輿論。
樞密使李處耘則大表憤慨,對那些站着說話不腰疼官員加以鄙視與譴責。而出身武將的榮國公趙匡胤,卻沒有發表任何意見,就一個看客,在貴賓席上,默默地看戲。
這場輿論的背後,當然有人在推動,而推動的人地位還很高,國舅、刑部尚書李業。顯然,哪怕十多年過去了,李國舅愛搞事的性格仍舊沒有改變,目的也很簡單,立威。
說起李國舅,這是個有大志,功業心重的人,但是,哪怕在地方上歷練了十多年,頗有政績,能力也得到了提高,當他被皇帝調回中樞任職高官之時,仍舊有不少人看不上他,覺得他是靠着太后的關係,纔有如今地位。
因此,回朝之後,意氣風發,打算施展奇才,輔佐聖君,再創大業的李業,明顯感覺到旁人對他的小覷。
這對於心高氣傲的李業而言,是很難受的事情,在刑部尚書的位置上,他也幹得不錯,然而,想要施展,卻要有足夠的權威。
去歲戶部侍郎扈蒙的案子,也是他翻手爲雲覆手爲雨,將其人從雲端的高官打落凡塵。此番,西征之事,讓他發覺了可鑽的空子,也就果斷利用上了。
連英國公柴氏他李業都敢針對,都敢搞,可以想見,不管最後成還是不成,誰又敢再小瞧他李國舅?
朝中的有些變化,劉皇帝是洞若觀火的,與乾祐時期相比,開寶年雖然纔開了個頭,但方方面面都複雜了許多。
很多乾祐年間不存在的問題,隨着時間的推移,也將一一暴露出來。就像天下百姓,在天下從分裂轉向統一的過程中,需要調整適應,劉皇帝的統治從乾祐進入開寶,也將面對新的挑戰。
如今,就冒出個苗頭,黨爭!這一回,是功臣與外戚之間的衝突,認真地來講,以柴郭之間藕斷絲連的關係來講,柴榮也屬於外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