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新,你方纔失態了!”徐士廉退下後,劉暘看着仍有些意氣難平的慕容德豐,輕笑道。
聞言,慕容德豐道:“殿下,此人狂悖張狂之態,過於失禮, 實在讓人難以忍受。一個落第士子,如此跋扈大膽,實屬少見。這樣的人,哪怕真有些才學,取之何用?朝廷,容不得這等狂驁之徒!”
“你過於激切了!”劉暘搖搖頭, 說道:“我看此人, 確實自信,若沒有這份桀驁,恐怕他不敢大膽闖宮,登聞上告,把天捅個窟窿。
這份膽氣,在做文章的士子之中,實屬少見,僅從這一點,武濟川與其相比,確實差距甚遠。
只可惜,考官們閱卷取士,雖說重才,但這才學的評斷,還是靠文章、靠答題,個人氣度是難以體現在卷面上的。”
嘆了口氣,劉暘繼續道:“徐士廉適才的作態, 確實惹人厭惡,然而, 若是站在他的立場, 致力學習, 不辭辛苦,遠來參考,結果落第,心態難免失衡。”
“殿下之言,臣不敢苟同!”慕容德豐道:“來京的士子,哪個容易?又有哪個不是辛勤學習,渴望朝廷?豈獨獨他一個徐士廉?
過去歷屆科考,落第者不計其數,若是都似此人這般,不中榜,即質疑朝廷取士不公,尋釁滋事,中傷大臣,那朝廷制度威嚴何在?”
“但此番,與以往不同啊!”劉暘說道:“方纔我一直觀察着他,那一臉的義憤,也不似作僞,顯然心中是認定了李師傅取士用情!如此,他豈能服氣?”
“殿下,您還是太寬仁了!”顯然, 慕容德豐並沒有被說服。
劉暘則微微搖頭:“陛下將此事交與我調查,而我們現在要搞清楚的,就是其中究竟出了什麼差錯。現在,我疑惑的是,那徐士廉爲何那般篤定取士舞弊!”
聽劉暘那麼說,慕容德豐忽然想起方纔劉暘最後的問題,表情一凝,沉聲道:“殿下以爲,是有人在暗中挑動,推波助瀾?”
劉暘臉色漠然,答案顯而易見,沉吟了下,應道:“只是疑惑罷了!”
但慕容德豐可是上心了,就像被打開了思路一般,謹慎地提醒道:“殿下,倘若如此,就更不能大意了。
若有人從中作梗,那目的何在?是針對李公,還是意在殿下?”
說着,慕容德豐看了劉暘一眼,見他不作話,越發肯定自己的想法,繼續道:“李公同殿下之間的關係,滿朝皆知。
此事不論成與不成,李公已然深陷泥潭,輕則清譽毀於一旦,重則性命不保!但無論如何,殿下或失一臂助。
更可慮者,如今陛下將此案交由殿下來處置,卻是將殿下徹底牽涉進這攤渾水之中,這對殿下而言,顯然不利。
人言可畏,一旦處置不當,那對殿下的威望都是一種打擊!”
慕容德豐越說,表情越是凝重:“如此暗箭,實在令人心悸,這背後之人,心思狠毒啊!殿下,不可不防啊!”
“日新!”見慕容德豐的陰謀論越說越清晰,劉暘終於忍不住喝止他,停頓了一下,方纔道:“你疑忌過深了!”
“殿下!”見狀,慕容德豐立刻提議道:“那徐士廉必定有問題,該對他再進行訊問,挖出某後主使!”
“日新,鎮之以靜啊!”劉暘也直接拒絕了:“徐士廉如今可牽扯着朝廷上下的目光,若對他採取過多的手段,那樣有理也變成無理了!”
慕容德豐也是聰明人,稍作冷靜,認可道:“是臣關心則亂了!可是——”
劉暘道:“且不說是否如你所言,即便確有其人,於暗中興風作浪,有此機謀,又豈能輕易露出馬腳?
此事發展到如今,也只是一個落第士子,心存不服,懷疑不公,登聞上告,惹出這場是非風波罷了。
即便有其事,我看那徐士廉,也只是個被利用的棋子罷了,過分追究他,並無益處,甚至落人口實,招人話柄。
徐士廉,不能動啊!”
“殿下,臣以爲......”慕容德豐仍不罷休,還要再勸。
劉暘卻是不聽了,慕容德豐哪裡知道,對於這些,他心中豈能沒有猜測。只是,不願意去多想罷了,即便想了,也不該說出來,所幸,此間房中,只有他們二人。
“此事我自有主張,眼下,陛下將差事交給我,辦好差事,查清事實,纔是當做之事。至於其他,不要多慮!”劉暘沉聲道。
慕容德豐張了張嘴,終是嘆息應是,只是神情,依舊凝重。
隨着這番對話,房間的氣氛也多了幾分異樣,劉暘沉吟思考,慕容德豐也逐漸冷靜下來。少頃,慕容德豐打破沉默:“殿下打算如何破局!陛下雖然沒有規定時間,然以臣之間,此事還當速斷速定,拖得越久,影響也就越大。
眼下,朝野上下,尤其是今科參考士子,都密切關注此事,若任由流言紛飛,人心思疑,對朝廷的科考而言,傷害太大了!”
“我又何嘗不知!”劉暘沉聲說道:“徐士廉告御狀這件事,影響力實在惡劣,朝廷也需要拿出個定論,與天下一個交代,安撫人心!”
“走,去廣政殿!”劉暘說走便走,給人一種雷厲風行之感,邊走邊說:“不知趙相他們重審試卷,進展如何了!
不論謠言如何紛擾,要證明李師傅的清白,試卷重審排名的結果纔是最有力的證據。我觀那徐士廉,應當是有些才具的,然而,此前既然爲閱卷官所棄,必有緣由,需要足以說服衆人的理由!”
皇城,廣政殿。
今科春闈,參考士子逾三千,其中,作爲大熱科目的進士科,報考人員也是最多的,佔總人數近四成。
然而,今年給進士科定的錄取名額,就只有三十人,幾乎三十取一的比例。不得不說,這樣的比例,比起過去還要誇張,這已經是在朝廷加大了其他如經、史、算、農、醫科目的錄取名額的前提下。
但有的時候,競爭越激烈,門檻越高,踊躍參與的人,反而越多。不管朝廷如何提倡科舉科目多元化,但在大多數士人心目中,進士科的地位永遠是高過其他科一頭,可以用一枝獨秀來形容。
在天下大多數士人的眼中,考中的進士科,就是去當官的,是最有利於仕途的一條途徑,哪怕通過其他科目,同樣是入仕,同樣有上升的空間,可以技術轉仕,但只要有機會,士人們仍舊寧願投身進士科。
由趙普從翰林及諸部司衙門中挑選的三十名閱卷官,經過連續一天一夜的審閱,也總算有了個結果。
劉暘趕到時,人還沒有散去,一齊行禮。劉暘朝趙普回禮,也不囉嗦,直接詢問道:“趙相公,結果如何?”
似乎能夠感受到太子平靜的面孔下那急切的心理,趙普淡定的取出兩份名單,呈與劉暘過目:“殿下,臣與諸僚已將1134份進士科試卷全部重新交叉審定,綜合諸人考評,重新擬定排名,這是結果。與李大學士此前所報名單相比,有九人差異!”
一聽此言,劉暘的表情立刻就沉了下來,三成的誤差,這可不是一個小比例了,幾乎肉眼可見,其中絕對有問題。
“確定無誤?”劉暘當着趙普的面皺起了眉頭,沉聲問道,語氣中不免質疑。
太子的情緒,趙普也能理解,只見他不慌不忙,正欲進言,便被一聲“殿下”給打斷了。
一旁的盧多遜主動開口:“此番參與審閱的僚屬,與此前相比,乃是全新的一批人,又失之匆急,得出的結果有所區別,也屬正常。
相反,臣以爲,經過兩批人,兩次審閱,仍有相同的二十一人在列,便足以證明,取士之公正。
另外,臣等也就差誤的十八人試卷進行了重新檢查評判,就答題能力來看,也沒有過於懸殊的差距,只在閱卷官員如何評斷罷了!”
劉暘的素質自然是足夠的,當然聽明白了盧多遜的意思,他也是犯了關心則切的毛病,事實上,如今的科考評分,過於依賴試卷審閱官員主觀上的意見了。同樣一篇策論,打分高低有所懸殊,也屬常事。
事實上,從劉皇帝讓趙普抽調新一批的人來審閱,就註定所擬名單與李昉所呈那份會有區別。
想明白了這一點,劉暘沉凝的表情終於緩和了些,然而,卻並不見放鬆。九個人的誤差,不能證明李昉舞弊,但也無法證明他的清白。
甚至於,有這九個人的誤差在,傳將出去,反而會更加堅定那些認定取士有弊的想法。
糾結的眉頭反應着矛盾的心理,趙普見了,暫時壓下被盧多遜搶話的不快,微一拱手,輕聲道:“殿下,評卷僚屬,尚在偏殿歇息,是否要臣交待一番!”
“趙相何意?”劉暘偏頭凝視着趙普,他聽出了趙普話裡的異樣。
趙普聲音又放低了一些:“殿下,此番事項,關乎朝廷的顏面,關乎科舉公正,經臣等審定,一致認爲,並無徇私用情。以臣之見,爲維護朝廷體面,該當明文宣告,兩次評判,結果一致!”
顯然,劉暘所顧慮的,趙普也想到了,並提出了一個辦法。對於此事,趙普立場也是堅定的,沒有確鑿證據證明李昉舞弊,那就要堅定支持。
這不只是因爲太子的關係,更因爲,作爲朝廷的宰相,他自然要維護朝廷的威嚴與公信。朝廷聲譽有損,於他也無益,而朝廷內部如真出了一場舞弊大案,哪怕他並不具體負責,他這個宰相又豈能真的超然事外,毫不擔責。
有這樣的考量,那趙普的態度也就可以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