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弘德殿。
“殿下。”慕容德豐輕步走入殿內,站在熟悉的位置,躬身行禮。
劉暘也坐書桉後,聚精會神地審閱着奏章,擡眼,見是慕容德豐,擡手示意:“日新,坐!”
“謝殿下!”慕容德豐沒有坐下。
注意到他手中拿着的公文,劉暘直接問道:“有何要事?”
慕容德豐呈上,稟道:“這是今秋第一次秋決,請殿下審閱!”
聞言,劉暘頓時就上心,認真地翻閱起來,嘴裡問道:“三法司的流程都走過了?刑部、大理可有異議?你是否發覺什麼問題?”
一般而言,能夠送到東宮抑或政事堂的奏章,都是按照朝制走過流程的,劉暘如此反應,也只是下意識的謹慎罷了。
畢竟,人命關天,也可以換一個詞,叫勞力觀天。哪怕到如今,以整個大漢帝國來說,還是缺少人口的,有太多地方,需要人口填充,也有太多艱危苦累的活計,需要勞力。而對朝廷來說,成本最低,也好用的一批勞力,毫無疑問是作奸犯科的罪人。
因此,二十多年來,除了開國早期,爲了肅清治安,清除盜賊,約束百姓,實行過近乎白色恐怖的嚴刑酷法,多殺了一些人外,到後來,在大漢死刑的判罰是逐年減少的。
乾右中前期,每年因爲犯罪而判死的人,多者也能達七八百人,到如今,一年之中,連一百人都不到了。
並且,也切實地做到了將各地的刑殺大權,收歸中樞,所有道州的死刑犯,都需要將桉情卷宗上報刑部、大理,經審覈之後,上呈皇帝,再由皇帝硃批,集中到京城處死。
因此,到如今,每年的秋決、冬決,都堪稱京師一道靚麗的風景線,往往觀者如堵,畢竟少見多怪。
而有一點許多人都忽略的細節,那就是在這麼多年中,朝廷刑殺犯法官吏的數量,已然超過了布衣百姓。這也不得不說,是劉皇帝時代的一大特色。
少殺乃是事實,但這並不意味着大漢的刑罰就寬鬆了,因爲,有太多死刑之外的犯人,遭到了流放、苦役。
朝廷在各地,尤其是諸邊,設立了數十個刑徒營,永不停歇地爲大漢進行着各項基礎建設。黥面刺身,被刑受役者,以十萬計,這就是當下大漢在刑罰上的現狀。
沒辦法,從劉皇帝一道永不大赦的原則就可以看出朝廷對於刑徒們的態度,那是沒有半點寬仁的,而劉皇帝,對那些違法犯罪的罪人,更是深惡痛絕,這幾乎是一種變態的本能。
前者,爲何總會人上表提出,讓劉皇帝降恩施澤,釋放刑徒回家,絕不僅僅是出於迂腐的仁道,而這確實是個人道的問題,有太多人看到了,大漢對於罪徒太過苛刻,苛刻到讓人心驚的程度。
毫無疑問,在大漢最高危的“職業”,就是刑徒,每年各地都有關於刑徒死亡的上報,其中,有意外,有累死,有自殺,還有逃跑被殺的,彙總到中樞,也是一個個能夠觸目驚心的數字。罪大惡極的也就罷了,但那數以十萬計的刑徒中,是無法保證沒有無辜者的。
到如今,在大漢官民固有觀念中的“十惡”,都已不是“不赦”的標準了,因爲根本沒有“赦與不赦”這一回事,所有的刑罰,都是依照大漢《刑統》來論罪定刑罷了。
而經過這麼多年的發展,所有人,包括最爲底層的平民百姓都知道,刑徒營那不是人待的地方,那是把人當畜生來使用的。
進了刑徒營,那不是脫不脫一層皮的問題,而是能不能保住命的問題。當然,這麼多下來,總有幸運的人,能夠熬到刑期期滿,得到釋放。
但這些總歸是少數,基本上,被判處三年以上役刑的人,都很難從繁重危險的刑期中活下來。
而從這少數人口的中,刑徒營的情況也經過口口相傳而傳揚開了,這也幾乎在人們的觀念中形成了潛意識,刑徒營,那是魔窟,是煉獄。
過去,已經不只發生過一次了,再是兇狠殘暴的人,當被判役刑之後,也是屁滾尿流,驚懼不已,甚至有人直接選擇自殺。對於有些人來說,寧願被斬首。尤其是那些罪行深重,永遠不可能得到釋放的刑徒了。
經過這麼多年的進化與完善,大漢的刑罰,也基本可以籠統地分爲四大類了。死刑自不用多說,往十惡上靠,直接叛死;其二流刑,主要針對於違法官吏以及犯行較輕者;其三便是大漢新時期下的勞役刑,也是刑徒產生的根源;至於那些笞刑、杖刑,恐怕是所有犯法者求之不得的處罰了......
不砍頭,不斫足,代之以勞苦役,這並不是朝廷的發明,學的就是暴秦。而朝廷在其中,顯然是取利不少,畢竟廉價而沒有任何限制的勞力使用,實在太難得了。甚至有的官員都有把天下的百姓都貶爲罪民的偏激想法,如果是那樣......
當然,入了役刑,也不一定就是死局,畢竟,役刑也分許多種,最殘酷的,當然屬那些被判開山挖礦、修路築橋的,也有相對輕鬆的,比如分到諸邊營田屯墾,又或者充爲官奴,判到職田務農等等。
但永遠只是相對,只要入了役刑,就別談“輕鬆”了,讓你到期滿而沒有累死,都屬僥倖了。不過,世上總不缺偷生之徒,也不是所有人都對死亡沒有畏懼,役刑再苦,只要有活命的機會,大部分人還是願意苟且着的,否則大漢的刑徒營早就辦不下去了。
這,便是在許多人睜眼說瞎話的官員口中,大漢“寬刑簡政”的真實寫照。畢竟殺的人(民),確實很少,堪稱歷代之最,但是,這充滿苦難的人世間,可實在有太多比死、比砍頭更殘酷、更痛苦的事情......
不過,這樣的刑制下,倒也不是沒有一點好處,至少,大漢民間的犯罪率是越來越低的,並且,也不是隨便犯點雞毛蒜皮的小事,都得給你論罪判刑。
而那過十萬的刑徒之中,也不都是犯法的罪民,還有許多在大漢一統的過程中,那些不臣的將士、官吏、部族。
比如回鶻人,在收復河西的過程中,除了被王彥升、郭進殺得血流成河,在後續的戡亂治安中,就有大量的甘州回鶻被貶爲刑徒。
同樣的情況,還有云黔的夷族,嶺南的蠻部,還有大量安南的土着......
此時的弘德殿中,面對劉暘確認性的詢問,慕容德豐答道:“臣仔細察看過,應當沒有什麼問題,事實俱在,證據充足,依法論死,只是,此番人數比以往稍微多了些!”
“是啊!僅這第一批,就有三十多人?”劉暘顯然抓住了重點:“都有什麼人?”
慕容德豐道:“除了幾名十惡之徒外,有一部分是江南饑荒賑濟中的貪墨之官吏,害民之賊匪。
另外,便是陝州民範義超二十年前以私怨殺同裡常古真家十二人,常古真年少得脫,去年此人長大,闖範義超府擒之以送長安,爲關內布政使王右受理。
王使君察之,不僅判定犯義超死刑,還挖出了當初受賄庇護範義超的一些官吏,經審斷,一併判死,因而牽連了一些人。”
“又是一樁陳年大桉啊!”聞之,劉暘也不禁嘆了口氣,同時面露恨意:“滅人一門,還能安享二十年太平,其中冤屈,可想而知,若非這常古真擒仇以送官府,也不知何時才能雪此冤仇!可恨,實在可恨!”
“我再審閱一遍,便送往崇政殿吧!”擡起頭,劉暘衝慕容德豐道。
“是!”
事實證明,劉皇帝並不是徹底的放權,比如這判死的最終權力,仍舊掌握在劉皇帝手中,沒有他的硃批,所有的死刑都不能執行。哪怕是太子劉暘,也只有從中審覈的權力。
“那常古真很不錯,慘遭滅門,卻沒有因私仇而自決,而是送官雪冤!”劉暘又想到一點,說道:“以其闖宅擒罪的情況來看,怕是頗有勇力,以其本事,就是報復回去,殺範義超一家,也不是沒有可能吧!”
“殿下英明,確是如此!”慕容德豐先是一愣,很快反應過來,也做出認可的表情:“這樣看來,這常古真,確實難得!”
“其情可憫,其行可揚,這樣,這常古真,可以推薦其參軍,與其一個前程!”劉暘想了想,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