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開寶二十年的夏中,閉塞落後的隰州,難得地迎來了一批“旅客”,這些外來者,也有些特殊。
人不多,一共五人,黑色的圓領服飾,上繡牛馬花紋,腰繫紅色綢帶,頭頂輕紗襆頭,這是大漢地方官差的裝扮。
領頭的是一名虯髯大漢,氣質剛強,眼神銳利而堅定,滄桑的面上寫滿了故事。荒野小徑之間,一片孤寂,周遭一片黃色,除了重疊的山嶺、密佈的溝壑,幾乎見不到其他景物,這顯然是人跡罕至處。
而這幾名官差,顯得很是狼狽,人人面露疲憊,身上沾滿了塵埃。他們是來自相州的州城捕役,此番自安陽出發,跋涉八百餘里,只爲追捕兩名逃犯。
這跨道州辦桉,總是麻煩了,這種千里追捕,則更爲辛苦,他們這一路循跡而來,也是吃盡了苦頭,尤其是在進入這晉西高原之後,更是步步兇險,出發時一共有八人,如今已然折損了三人,除了兩人因受傷留於地方休養之外,還有一人被野獸襲擊丟了性命。
夏陽肆意地釋放着光芒,籠罩在晉西羣山,所幸正處在山陰處,倒也少了些炎熱。只是,放眼四周,荒山野嶺,絕壁溝壑,是在讓人有些喪氣。
“休息,進食,補水!”見下屬們實在疲憊不堪,領頭的捕役停下腳步,吩咐道。
他這一張口,餘下四人頓時大鬆一口氣,也沒說什麼,在山石之間,或靠或立,取出乾糧、水袋,就地休整。
“張頭,來兩口?”一名年輕的衙差看捕頭仍舊在那裡觀察地形,研究山道間遺留的痕跡,不由走上前,遞上一個水袋。
“多謝!”捕頭冷硬地回了聲,但一接過,鼻子稍稍抽動,眉頭便是一皺:“這是酒?哪裡搞來的?”
年輕捕快陪着笑:“路過臨汾的時候,買了點,一直備着。買酒的店家說是地道的汾酒,也不知是否真的,不過,這裡是河東,想來應該不會有假吧。張頭是品酒的行家,您給品鑑品鑑......”
張捕頭笑了笑,笑罵一句:“你小子,就是機靈。”
說着便接過嚐了嚐,輕舒一口氣,看了看其他幾名下屬,拍拍其肩膀,吩咐道:“有好東西,也別藏着掖着,給弟兄們也嚐嚐!在這荒山野嶺,能有一口酒喝,很是難得啊!”
“是!”
張捕頭名叫張遠,如今是相州州城的捕頭,雖屬不入流的職位,但在安陽當地的執法體系中,也是一個人物。
從其作風來看,顯然是軍旅出身,曾經在榆林道服役,在斥候營中擔任低級軍官,在全國大裁兵的過程中,也被退役了,回到家鄉便進了官府,擔任捕役。
由於嗅覺奇敏,處事幹練,爲知州看重,不過兩年的時間,便成爲了州城捕頭之一。此番,由其親率領,千里追蹤,跨道辦桉,所涉桉件,自然非同一般。
被追捕的逃犯,乃是安陽李氏子弟,前銀州防禦使李光儼之子李繼遷。毫無疑問,這安陽李氏,便是党項拓跋李氏,當年定難軍被瓦解後,爲進一步削除李氏的影響,動搖定難軍的根基,朝廷把李氏族人盡數東遷,置於相州安陽,如今,也快二十年了。
這麼多年下來,身處大漢腹地,李氏也還算安分,如今李氏的族長李繼捧也繼承了永平侯的爵位,李氏也成爲了安陽當地的一大族。
而李繼遷,現年不滿二十歲,是李氏家族中比較有爲的年輕俊傑,在當地也闖出了些名氣。之所以淪爲逃犯,並被相州官府批捕,還在於犯了殺人重罪。
事實上,以李氏在安陽當地的影響力,哪怕殺了人,也有得是辦法平息,何況遇害的也沒有什麼背景,只是賤如草芥的平民百姓。不過,李繼遷鬧得有些大,將人一家七口滅門了。
這樣的重桉、大桉,想要隱瞞也有些困難,更何況,他們是党項人,這些異族少民在大漢犯罪,從來都不會輕繞。
於是,李繼遷果斷潛逃,而張遠也受州衙之令,帶人追捕。這一路追來,就是千山萬水,帶着人,翻越太行,如今已經快橫穿河東了。
休息少頃,那名年輕捕快走到張遠身邊,攤直雙腿坐下,嘴裡不免抱怨:“張頭,這可是越走越偏了,李繼遷那賊子,也是太狡猾,把我們往這山溝裡帶,這漫山遍野,人跡罕至,怎麼追?若不是張頭你善於追蹤,我們早就跟丟了!”
“怎麼,受不了了?”聽其言,張遠瞥了他一眼。
捕快道:“不是屬下抱怨,只是這樣追下去,我們這些弟兄,還不知要折幾個人,馬濤可是連命都丟了!”
聽其言,張遠表情一板,說:“州衙的命令,知州親自指示,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若是沒個結果,空手而還,你讓我如何向州衙交代?差事辦砸了,我們都討不了好!”
捕快愣了下,顯然,最主要的是他張捕頭難以交代。不過,這話卻不好直言,捕快又道:“我氣憤的是沿途河東官府,這一路西行,關卡重重,怎麼就能讓那李繼遷輕鬆通過。州衙不是發了協捕文書嗎?河東這邊,是根本沒盡力啊!”
提及此,張遠沉默了下,臉上露出少許無奈:“這畢竟是河東,不是河北,更不是相州。相州的批捕令,在河東,可沒那麼好使。再者,你還能指望河東爲了一個李繼遷,就封關鎖隘嗎?
這一路走來,各地官府,還算配合,沒有給我們使絆子,就已是難得了,何況還提供了不少幫助。再者,你也說了,那李繼遷狡猾,想要拿住他,實在不容易。”
“只是想來鬱悶,我們被那李繼遷,牽着鼻子走,像條狗一般被帶着在這山野間轉悠......”捕快罵罵咧咧:“這李繼遷,等抓住了他,我要親手宰了他!”
見他說得硬氣,張遠不由笑了:“你小子,殺過人嗎?”
有些尷尬,捕快道:“等找到那賊子,我就見見血......”
“好好休息吧,恢復體力,養足精神,這場追捕,還不知要持續多久!”張遠嘆了口氣:“我知道弟兄們都辛苦了,等忙完差事,回了安陽,我請弟兄們痛飲一場!”
“那就提前多謝張頭了!”
又是片刻的沉默,見張遠拿着一張標記不怎麼清楚的河東地圖在那裡研究,捕快又忍不住說了:“張頭,這地圖,都是些大路、驛道,此地僻處山野,前不着村,後不着店,能看出什麼來?”
聽其言,張遠認真地思吟了下,從懷裡拿出一支炭筆在圖上標記了下,嘴裡說道:“至少能讓我們判斷出所處大致方位,不至迷失!”
說着指向前方:“聽到了嗎,前邊應當就是蒲水,北面是昕水,再往西去是黃河,往北是大寧縣......”
“那我們下一步該怎麼辦?是往北,還是往西?”捕快來了點精神,問道:“要不要再尋個村落打聽打聽?”
猶豫了下,張遠凝眉思索,下定決心一般,道:“不這麼追下去了!”
捕快微喜:“回安陽?”
張遠頓時斥罵道:“你小子,就想躲懶!”
沉吟少許,張遠定定地道:“我們去榆林,先過河去延州,再去銀州!”
捕快頓時兩眼大睜,臉上寫滿了驚訝:“張頭,此去銀州,怕又要再走幾百裡吧,李繼遷還能跑這麼遠?”
“你們不是不想這麼漫無目的地被牽着鼻子走嗎?那我就給你們找一個目標!”張遠認真地說道:“不要忘記了,這李繼遷是党項人,其父是曾經的銀州防禦使,那是他故鄉。看他一路向西潛逃,猜他目的地是銀夏,可以賭一把!說實話,別說你們,這樣的追捕,我都厭煩了!”
聽其分析,捕快反而放鬆了些,比起身體上的勞累,精神上的壓力顯然要更足些,就是因爲漫無目的,疲於奔命。
“可是,倘若李繼遷不去銀州呢?”
“那我們也盡力了,如果還沒有結果,那就回安陽覆命請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