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趙普微低着頭,話鋒一轉,語氣平靜地敘來:“黑汗於大漢小,於西域則強,行征伐之事,若用兵少,則事難濟,若用兵衆,則供饋難濟。
從河西至軍前,亦有兩千裡之遙,卻愈進兵,路途愈遠,損耗必然巨大,即便盡河西之力,恐怕難以長久爲繼。
且半載以來,河西震盪,人心不穩,這些情況,還需加以考慮衡量......”
趙普這番老成謀國的話,劉皇帝是越聽越不對味,不由打斷他,臉上雖然還掛着點笑容,但語氣卻顯得有些不陰不陽:“聽趙卿的意思,是不支持西征了?”
面對劉皇帝施加的無形壓力,趙普老腰微句,謹慎地道:“陛下,大漢已然有十餘載未大舉用兵了,夫戰,廟算多勝,廟算少不勝,還望陛下統籌思量!”
看趙普一副秉公直言的模樣,劉皇帝也不好發難了,想了想,還是應了句:“趙卿所言有理!”
“不過!”劉皇帝話鋒同樣一轉,定定地說道:“正是因爲久疏戰陣,才該讓軍隊動一動,以免軍備廢弛!好戰必亡的道理朕懂,但忘戰必危同樣需要牢記。
大漢永遠不能馬放南山,兵制改革也有些年頭,正好可以檢驗一下,這些年新兵制下軍隊訓練成果,戰力如何,是否還是當年橫掃天下的無敵王師,黑汗,正好是一塊不錯的磨刀石!”
說着,劉皇帝的手已然不自主地揮動起來:“至於軍需供給,自是重中之重,但再難再遠,比得上當初北伐契丹嗎?再艱再險,比得上當年南征大理嗎?
在朕看來,這些都是可以克服的困難!倘若不是大漢西征,而是黑汗東侵,難道河西就可以用這些理由,來推搪叫苦,無所作爲嗎?
趙卿所言人心不穩,朕倒要問一句,是何人不安,何人不穩?西北進行了爲期半年的剿匪行動,報上來的戰果豐碩,治安轉良,仍舊不穩,那是哪裡出了問題,又是誰出了問題?
從進兵西北開始,河西安穩發展了近二十年,所積所攢,還不足以支撐一場戰爭?即便河西有所不足,那西北呢,西北之後,還有整個大漢,黑汗如何伐不得!”
劉皇帝這一番論調,充滿了咄咄逼人之意,對此,趙普還能如何。默默觀察了下劉皇帝臉色,心中微嘆,拱手請道:“陛下明睿果斷,高屋建瓴,是老臣昏聵迂腐,未能體察聖意......”
見狀,劉皇帝立刻揮揮手,止住他,笑眯眯地說道:“趙卿言重了!你操勞國事,多年辛勤,年紀又長,有所疏漏,在所難免。再者,朕與朝廷也需要你這些老成謀國之言,如此,方可陰陽調和,穩如泰山......”
劉皇帝雖出安慰之言,但這話在趙普聽來,總是有些扎耳。趙普臉上不敢表現出異樣,反而要感動皇帝的體諒,只是心中的苦澀感愈濃了。
過去,哪怕君臣之間有些意見不同,但劉皇帝說話,絕不會如此陰陽怪氣,如此讓人彆扭難安。
但是,這幾個月來,雖然在面對趙普時,經常笑臉示人,然那種隱隱的針對,實在讓趙普應接不暇。
“西域軍事,還有辛苦諸卿,全力支持!”劉皇帝又發出總結性的指令。
“是!”
......
離開崇政殿後,趙普獨走,一邊思索,形容一斂,呈現出的就是凝重之態。經過最近一個多月的相處以及小心翼翼的試探,他已然確定,劉皇帝對他確實有些看法了。
事實上,趙普早就察覺到了,只是過去從沒有像如今這般露骨扎心,而關鍵的轉變,就是從盧多遜被殺之後開始。
盧多遜被殺後,大漢中樞陷入了一陣詭異的平靜中,盧黨幾乎被清理一空,與其牽涉者多受到懲罰,倖免的也都不敢再張揚,都察院的御史差不多換了一遍。
按理說,最大的敵對勢力倒了,趙普這邊該彈冠相慶纔是,但是,在趙普的壓制下,“相黨”的一干人等,也都夾着尾巴做人,不敢張揚,盡心盡力,盡職盡責。
在這種氛圍中,朝廷風氣大清,行政效率空前提高,彷彿回到了乾右早期年代,那種積極昂揚、上下齊心的景象再度呈現於大漢朝堂。
然而,有一個關鍵的問題,盧多遜死後,中樞原本的權力結構被徹底打破,從政事堂到諸部司乃至地方道州,都是如此,然而,新平衡的構建卻在劉皇帝刻意的壓制下,顯得緩慢而滯後。
諸部司衙署以及地方職缺,都好彌補,並且已經在趙普的指導下進行着人事,大漢可絕對不缺做官的人。
但是,一些關鍵分工、影響到朝廷權力平衡的職位,就不是趙普可以決定的了,而劉皇帝,卻沒有任何指示。
因此,在這一個多月,或者說在盧多遜下獄後的幾個月內,朝廷內部,形成了一種“相黨”一家獨大的局面。
而不論是趙匡義還是王着這樣的勳臣故舊,都低調地很,也就愈加突出趙普的權力與地位,這樣的情況,讓政治嗅覺極其敏感的趙普實在不安,乃至煎熬。
時至如今,趙普才真正體會到,一個平衡的局面,對於朝廷,對於他自己有多重要。盧多遜雖然令人厭惡,甚至不斷地想扳倒自己,但是有此人在臺前吸引目光,卻也分擔了自己的壓力,讓自己的權位穩固。
一朝垮臺,他趙普就凸顯出來了,簡直是被架在火爐上烤。這纔多久,他對盧多遜竟有種思念之情了......
感受到自身的尷尬處境,趙普已經不止一次地向劉皇帝請示,希望能增補宰臣,分擔職權,以免怠誤國事。
甚至還提出了幾個人選,比如宋琪、石熙載、李昉這些老臣,但劉皇帝都沒有給出一個正面迴應,只說還需思量,綜合考慮。
當然,在劉皇帝考慮好之前,那國事,還需趙相公費心操持。看起來大權獨攬,一派獨大,實則危機四伏。
且不提在上邊盯着的劉皇帝,太子劉暘以及那些勳貴元臣,都無形地制約着趙普,聰明人自然都能察覺到趙普的不妙。
太子也就罷了,這些年理政,兩人配合得不錯,關係也良好,但是其他人,想要打倒他,取他而代之的,絕對不少。
當然,處境再是微妙,趙普依舊盡力維持着目前的形勢,意圖通過忠心耿耿,打消劉皇帝的顧慮,宰相之尊,何等榮耀,何等威風,如何能夠輕易地割捨。
但不斷的試探下來,趙普的心卻在不斷往下沉,愈不自安。他也知道最好的選擇是什麼,然而,即便向劉皇帝隱晦地表明意願,仍舊沒有得到認可,用劉皇帝的話說,朝廷需要他。
趙普日子,當真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