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臣滿懷疑思地退去,太子劉暘被留了下來,父子獨處,再無當初那種父慈子孝的融洽與溫馨,看着畢恭畢敬肅立於面前的劉暘,劉皇帝沉默良久,方纔問道:“你可知朕決意推動稅改的原因?”獱
劉暘稍加思索,拱手應道:“爲了大漢的長治久安!”
聞言,劉皇帝嘴角揚起一道弧度,不無嘲弄地說道:“長治能否做到且不論,但近亂恐怕就在眼前啊!”
聽劉皇帝這麼說,劉暘臉色微變,下意識地應道:“怎會?”
“你會察覺不出其中的問題?”劉皇帝目光直視劉暘,彷彿要把他看透一般,澹澹道:“你的遲疑,你的猶豫,緣由何在,你心裡清楚,朕也未必不清楚!”
劉暘的眉頭緊緊鎖起,想了想,道:“陛下決心已定,臣只有全力以赴,聽令而行!”
“是嗎?”劉皇帝一副不相信的模樣,澹澹道:“朕要殺貪官污吏,你尚且那般大的反應,憂思疑慮,如今這涉及國計民生的大事,卻如此果斷。莫非,又想等着,改革改出問題,再站出來,‘仗義執言’?”
劉皇帝說話,是越發沒有分寸,隨心所欲,不顧場合,他一時口快,但帶給劉暘的壓力卻是難爲旁人言。獱
劉皇帝話音剛落,劉暘便滿臉激動,語氣懇切道:“臣絕無此意,請陛下明鑑!臣性迂緩,但大義大局,絕不敢疏忽。稅改乃是惠及天下億兆黎民之事,臣只有全力支持,盡心輔助,即便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辭,絕無貳心!”
見劉暘如此表態,劉皇帝這才放過他,挪開目光,語氣平和了些,道:“朕心裡明白,稅改推行,不會順利,以你之見,困難會出現在那些地方?”
感受到劉皇帝變化的語氣,劉暘緊張的情緒稍微平復了幾分,考慮幾許,有些鄭重地說道:“既涉稅制,不論新舊,已然存在的一些問題,新制仍舊可能存在,尤其在執行過程中,朝廷必須加強監督,這是比拿出一套完善無缺的地稅制度還要重要的事情。
李相衆臣,適才已經提及過的,臣就不多言講了。而他們未曾提及的,也是改革最大的困難,是來自朝廷上下、官府民間的巨大阻力!”
說到這兒,劉暘瞧了劉皇帝一眼,見他聽得認真,便繼續道:“平民百姓,不論稅制如何,大多依法納稅,少有抗拒,即便有,地方官府及稅吏官兵也不會允許。何況,新制之下,對以耕種爲生的農戶百姓而言是有益處的,正常情況下,他們是不會反對的,甚至歡欣鼓舞。
相反,是那些佔據着大量土地,擁有鉅額財產之人,所擁土地越多,繳稅越多,這是很難爲他們所接受的,一旦新制推行,必然會引起抱怨與對抗!”
“說具體點,都是哪些人啊?”劉皇帝直勾勾地盯着劉暘。獱
劉暘深吸一口氣,沉聲稟道:“尋常地主商賈,自然難抗天威,即便有所不滿,只有官府盡力,必然能夠壓服。但是,勳貴、官員,想要他們接受,使新制平穩推行,臣以爲阻礙很大!當初,趙相削減勳貴免稅土地,就已經引起諸多不滿,如今更進一步,只怕風波難止!”
事實上,當初趙普那一套限制勳貴的政策,只是觸及皮毛罷了,對勳貴在土地兼併以稅收上的限制,很是寬鬆,僅傷及皮毛。兩稅制下,“攤派”是主要繳稅辦法,土地、財產雖然是計稅依據,但到如今早已是浮於表面。眼看着越來越大的壓力涌向那些小民小戶及自耕農,而勳貴、官僚、商賈則依附在大漢軀體上吸血敲髓,這種狀況,也逼得劉皇帝大動干戈。
只是,不用劉暘提,劉皇帝也知道,稅改必然阻力重重,不會順暢。而對於大漢那龐大的、根深蒂固的勳貴、官僚階層,劉皇帝忌憚心愈強烈,改革之心也就愈重。
沉吟片刻,劉皇帝又問道:“你覺得,他們會如何對抗新制?”
劉暘凝眉思索一會兒,道:“以陛下的威德,直接對抗,他們是沒這個膽子的,但是陽奉陰違、胡攪蠻纏、拖延遲誤的手段,還是層出不窮的!以臣之見,清丈土地,恐怕就不會順利,或許會收買對付負責的職吏,或許會想盡辦法隱藏土地,或許執行的官吏從一開始便不會盡力,新制面臨的麻煩很可能會超出想象......”
“你這是在危言聳聽!”聽劉暘把情況說得如此嚴峻,劉皇帝打心眼裡感到煩躁,不由斥道。
劉暘身體微僵,然後沉着應道:“臣之淺見,只願陛下做好充分的準備!”獱
父子倆對視一會兒,劉皇帝擺了擺手,輕聲道:“你說的有道理,朕給李昉他們一段緩衝的時間,也是給自己更多的準備時間!但現在思來,這何嘗不是給那些人更多應對時間......”
“必需要組織起一支具備足夠執行力、能夠貫徹朝廷意志的職吏隊伍!”略作沉默,劉皇帝嚴肅地說道:“治兵先選將,你覺得李昉能夠擔此重任嗎?”
劉皇帝這話裡透露出一種不信任之感,不是對人,而是對事。劉暘自然也感受到了,不過,這畢竟是自己老師,多少要維護一二,劉暘想了想,道:“李相盡忠王室三十年,一向勤勉......”
“朕沒問他忠不忠!”見劉暘答非所問,劉皇帝也不客氣,直接道:“只問他能不能!”
對此,劉暘默然,躊躇幾下,方纔道:“行此政策者,需非常人,以大毅力、大決心,不避權貴,雷厲風行。李相雖德高望重,但恕臣直言,在執行改制之事上,或有不足!”
劉暘如此評價李昉,倒也中肯,劉暘也認可地點了點頭,方纔悠悠說道:“誰能當這個非常人!”
劉暘聞言,若有所思,認真地思考幾許,下定決心一般,向劉皇帝道:“臣願接過這個差事!”獱
看他主動請命,劉皇帝有些意外,忍不住換了個坐姿,身體都前傾幾分,意味深長地道:“你知道此事的難度,這可是個得罪人的差事!”
迎着劉皇帝的目光,劉暘慨然道:“總有人要去做!臣遍思朝野,能夠牽頭貫徹陛下意志,執行此政的臣僚,除了臣這個太子,再無他人!”
見劉暘如此表態,劉皇帝愣了一會兒,也不禁笑了笑,好久沒對劉暘露出那種認可的表情了,但卻搖了搖頭:“此事,你就不要管了!”
“陛下!”劉暘有心說些什麼。
劉皇帝十分堅決地道:“或許有困難阻力,但還不至於只有你這個太子親自執行方能推動,朝廷難道無人了?”
“朕可還記得東南那個田舍翁!也不知這幾年,休養得如何,是否尚能食飯吃肉?”劉皇帝呢喃道。
顯然,劉皇帝又想起趙普了。劉暘也聽出了劉皇帝所指何人,心中略感訝然,當年把趙普趕出朝堂時可是那般乾脆,這才幾年,莫非又有啓用的想法?獱
思忖間,便聞劉皇帝又以一種悵然的語氣對劉暘道:“朕豈不知此事的困難?都不用打聽,眼下消息一出,恐怕京城那些上層顯貴,已然是軒然大波。
你道朕爲什麼要做這費時費力卻不討好的事情,去得罪那些勳貴、官僚、地主?說句自得的話,朕打下這大漢帝國,早已功成名就,從開寶年開始,就算朕毫無作爲,這身後名一樣流傳千古。
從現在起,就算朕什麼都不做,只要你們這些子子孫孫不胡亂折騰,沿襲舊政,遵守朝制,大漢享國兩百年問題是不大的。
但是,有些事情,只能朕來做。朕如今已經老了,時間不多了,趁着還有些精力,算是爲子孫,爲江山,也爲天下百姓,做些事情!”
說着,劉皇帝平靜地看着劉暘,向他交底:“朕自信自己的權威,但人心易變,慾壑難填,如今朕的權威還有多大效用,此事就能檢驗出來了!
稅改之事,也可以算是朕的一次嘗試,或許也將是朕秉政生涯中的最後一樁壯舉。能做到什麼地步,造成什麼後果,朕也不知道,但若是不去做,朕難免抱憾而終!”
“陛下......”聽劉皇帝把事情說得既有幾分悲情,劉暘大感詫異,有心勸慰。獱
卻見劉皇帝以一種關懷的語氣道:“此事裡面的是非,你不能沾惹,好好當你的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