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王士廩貪戀權位、不肯隱退的行爲,對大漢帝國的政治生態是一種十分嚴重的破壞與傷害,即便,帝國沒有任何一條律條與典制規定,尚書令的任期只有五年,並且由貴族、庶族官僚輪流掌權。
但是,那種通過幾十年的實踐,通過無數次鬥爭、妥協、交換,最後方達成的朝野共識,這種由核心統治權貴約定俗成的潛規則,是不能輕易打破的。
比起寫在《刑統》、《會典》裡的法律條制,這種政治潛規則的破壞,後果要更加嚴重。因爲前者主要用於約束被統治者、被剝削階級的,而那些隱藏於水面下的規矩,纔是真正的統治階級(權貴)達成的關於一切利益的平衡。
一旦破壞了,那麼打破的不只是政治原則,還有好不容易形成的利益平衡,而侵犯到其他人利益,則必然引發衆怒。
而根本利益的衝突,對那些食利的統治權貴來說,比起朝局平穩、社稷安定、蒼生幸福什麼的,更容易讓他們聯合起來鬥爭。
對於這種情況,其中的艱難與風險,以王士廩的老謀深算,他未必不明白,只不過,權力的誘惑,尤其是執政大權的誘惑,又豈是那麼容易抵擋得住的。
在帝國曆任尚書令中,王士廩絕對算是年輕的,幹滿五六年,也才六十出頭,身體康健,精力充沛,哪裡捨得就這麼退下去。
即便在朝外,仍有封疆大吏、公卿將相的位置等着他,但怎能與一國首相的權力威風,相提並論?
而王士廩之所以願意爲自己的權力慾望採取行動,付諸於實踐,大抵也來源於自身的自信。他自認爲二十年的苦心經營,以及尚書令之位的加成,他已經擁有足夠的威望與實力,去擺平那些反對的聲音。
他自信,憑藉對朝廷的熟悉,憑藉自身的權謀與策略,能夠平衡利益衝突,過去他也的確做得不錯。
更爲重要的,還是正統皇帝的態度,劉維箴對王士廩的追求,並沒有反對,甚至還表示,王相公把國家治理得很好,朕無煩憂,悉賴其功,這可是一劑強心針。
有此三者爲憑,從正統二十一年,王士廩便正式開啓“連任”,這自然引發了內外大量權貴及官僚的不滿,抗爭由此而起。
與包拯之間的對抗,只是一種預熱,一種暖場。畢竟,包拯態度言辭雖然激烈,但他只是就事論事,只是基本大局考量,一切行爲也在朝制約束之下,影響雖大,但範圍有限。
但包拯之後,可就不一樣了。一個包拯倒下了,千千萬萬個包拯站起來了,當然,僅僅在打倒王士廩專權的事情上。
公侯勳貴、朝廷大臣、士林清流,形形色色的人物,不約而同,向王士廩發起攻訐。並且,絕不止於口誅筆伐,從政治到軍事,從吏政到民生,王士廩的一切政治行爲,都被人拿放大鏡研究,用以尋找破綻、漏洞乃至弊病,予以攻訐。
這還僅是基礎的,依附於王士廩的那些黨羽們,則更是重大關照目標,而他們的身上,最不缺的就是問題.
王士廩知道會很麻煩,但未曾想到會那麼麻煩。當朝廷勳貴、中樞大臣、清流名士,這些人等聯合起來的時候,給王士廩帶來的壓力也極其龐大的。
他甚至一度有種四面楚歌、十面埋伏的感覺,在這種局面下,王士廩自然不可能坐着捱打,相反,他的反擊也很凌厲。
天下烏鴉一般黑,你敢揭我短,我便敢掀你老底,憑藉手中掌握的實權,來自“相黨”的反擊,也顯然要更犀利些。
而這種相互揭短的作爲,顯然不可能有助於問題的解決,相反,這是在激化矛盾,最終的結果,往往是兩敗俱傷。當執政的權貴們陷入內耗時,朝廷的局勢也隨之動盪難安。
建隆後期,因爲嗣續之爭,朝中也爆發過一場大規模政爭,此一回,與當年相比,並沒有本質上的區別,還是統治階級內部因權力利益而展開的博弈。
只不過,上一回,有世宗皇帝鎮壓,局面再亂,也有個底,負面影響是能夠得到控制的。但是當今皇帝,不是世宗,而是劉維箴。
在相黨與倒王派之間不斷鬥法時,大漢皇帝在幹什麼呢?倒也不純在看戲,面對紛至沓來、如山堆積的劾章,劉維箴既措手不及,而惱火異常。
對王士廩,進行了嚴厲申斥,說他無法團結臣僚,以致上下銜怨。對那些屢發爭端的權貴,同樣也沒放過,幾次下詔敦勸,希望諸公能夠相忍爲國
劉維箴的一系列表態,倒也不是沒有作用,但只是揚湯止沸罷了,對問題的根本,始終沒有觸及。皇帝態度曖昧,自然給了王士廩繼續專權的機會。
當然,在劉維箴那裡,王士廩可也是費了大心思的,除了一貫以來的貼心侍奉,也跟王士廩的一則進言有關:尚書令職,乃陛下所授,今陛下無意更免,而羣臣亟欲黜落,居心何在?今日能羣起而攻臣,他日若聯合以逼陛下,陛下如何當之?
王士廩的言論,自然有偷換概念、轉移矛盾之嫌,但對劉維箴卻十分有效,這不是個自信的皇帝,習慣了衆正盈朝的太平日子,面對混亂政局,洶涌輿情,處置實在乏術。
因而,讓王士廩替大抵擋來自外朝的紛擾與風雨,似乎成了一個不錯的選擇,雖然這些混亂因王士廩而發。當然,影響劉維箴態度的,還有內侍行首蔡訣,至少外廷權貴相互牽制時,他們這些在內廷伺候的,處境可就寬鬆多了。
這場圍繞着相權展開的黨爭,持續了足足三年之久,由於皇帝劉維箴的態度,王士廩始終佔據着優勢。在這個過程中,他進行過相當的妥協,以尋求合作,但做得更多的,是以各種手段,對政敵進行打壓。
曾公亮、富弼、趙尚範(趙匡贊之後)等重臣,逐一被排擠出中樞。如歐陽修者,更是流貶地方,雖然並不是太看得上這些清流,但他們在士林中的名望太高,手裡的筆桿子,還是很厲害的。
王士廩在秉政後期的表現,很符合權相乃至奸相的特徵,是那種傳統意義上的大反派。他的權謀,盡用在安撫皇帝,打壓政敵,鞏固地位上,爲一己之私慾,致朝政陷入昏亂,以致政務紊亂,士心躁動,人浮於事。
雖然對朝局的震盪,皇帝劉維箴要負很大責任,但最終一錘定音,把王士廩趕下臺去的,還是劉維箴。皇帝在帝國體制內的權威,可遠未被消磨乾淨,它始終存在,只看坐朝者願不願意去行使罷了。
王士廩幾乎在火山口坐了三年多,並且從各方面,牢牢地壓制着屁股下的洶涌。然而,在長期的對抗中,他也難免失策,乃至失智。
而他最大的過失,就在於,在長時間的執政生涯中,他逐漸忽視了,自己的權力與地位究竟來源於何人。
正統二十四年(1065)正月,春寒料峭,時年48歲的皇帝劉維箴在寵幸一名宮娥的過程中,由於過度興奮,以致昏厥,消息傳開後,朝野震盪,暗流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