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們這個陛下,深得很。”常惠意味深長地道。“這次,你知道嗎?最先向陛下提出前來援救你的是霍雲,你們曾經一起出生入死,也算生死之交了,最先得到你的消息的是他,而酒泉張掖等地的守軍也是霍家門生,但陛下執意不肯,無論霍家人如何要求,最終都決定派我來接管酒泉張掖兩處兵馬,前來援助你。”
“你的意思,陛下是有意削除霍家人的兵權,架空他們?”鄭吉驚問。
“你跟霍雲可是生死之交,當年你們投降匈奴,原本朝廷中沒有一人替你求情的,正是因爲霍雲,大司馬才網開一面,你鄭家才免了滅族之罪啊。”常惠一聲長嘆道。
聽常惠這麼一說,鄭吉忽然覺得後背像是橫了一把寒劍,寒意直刺心底。對於一個帝王來說,怎麼能允許貴妃外戚專權,何況霍家人權傾朝野,一個帝王想要掌握權力,朝中必定要有自己人的,而如果朝中都是外戚掌權,那這門外戚家族離滅亡可能也不遠了。
呂后時期的呂氏一族,竇太后時期的竇氏一族,漢武帝時期衛氏一族,又有幾個有好下場的。鄭吉跟霍雲肯定是脫不了關係的,常惠跟蘇武是脫不了關係的,而蘇武回漢基本是霍光一手安排的,和親公主一手推動的,他們彼此的關係也是密切的很。他們都跟霍氏一族脫不了關係。
“這就是你之前一直害怕陛下降旨處罰的原因?”鄭吉問道。
“何止是我,難道鄭老弟你不怕嗎?”常惠一臉深意的笑了笑,道。
“眼下,我們在車師並未建功,你方纔竟然敢在欽差面前公然忤逆聖意,請問鄭侍郎,你有多少個腦袋可以砍的。好,退一萬步,即便你不怕死,你的家人呢,別忘了你可剛剛收了西兒爲子,你現在可謂上有老下有小,你的父母,兩老現在還在後院和金蘭一起帶孩子呢。”常惠說話的聲音很小,但其中意思鄭吉卻很明白。
“無論如何,皇上已經叫欽差來給了密旨,難道你要皇上收回聖旨嗎?陛下一言九鼎,豈能說收回就收回。”常惠撇了撇鄭吉,見他已經被嚇的不輕,又道:“眼下我們要做的是如何更好的爲陛下排憂解難,而不是給陛下找麻煩,那就等同於給自己找麻煩。”
“還有,你有沒有想過公主跟霍家的關係,如果公主回去了,陛下想要滅了霍氏一族,公主會不會出面阻止,到時候整個楚王府整個楚國都會牽扯進來,你知道這裡面涉及到多少事情嗎?”常惠道。
“沒那麼嚴重吧?”鄭吉轉頭問道。
“現在陛下怎麼想的,我們還不知道,所以我們才需要更加謹慎,尤其是在欽差大臣面前。哎喲,我說老弟啊,你我出戰不利本就是罪人,你還敢在欽差面前忤逆聖意,你是不是不想活了。”常惠輕輕捶着桌面道。
“但如果公主回匈奴,那肯定也很危險,公主對我有恩,我不能對她不義。”鄭吉遲疑着,猶豫着,低着頭小聲道。
“公主也曾經救過我,但這是兩碼事,我在匈奴十九年,好不容易回到漢朝,你就讓我老兄多活幾年吧。”常惠幾乎是懇求的道。
“那公主怎麼辦,公主私自叛逃,背叛匈奴,這要是回去,肯定死路一條啊。”鄭吉道。
“那她回到漢朝就安全了,說不定更危險,我告訴你。也許她回匈奴反而更安全。”常惠瞪着眼睛道。
“以我之前在匈奴的經驗判斷,公主未必就會死。一來我們這個公主聰明而且武功高強,二來,依我看來匈奴單于還是很寵愛公主的,未必會殺她。她到了匈奴反而安全,回到漢朝是不是安全的都還不一定呢。”常惠道。他的雙眸中透出一股肯定,鄭吉迎視着他的目光,不知道常惠此刻是不是真的在爲公主着想,還是在爲他自己着想。
但不管如何,這個時候常惠在政治上顯然是正確的,對於鄭吉本人來說也是安全的,只是對馮姝來說前路未卜,吉凶難言。鄭吉此刻甚至在懷疑,是不是常惠透露消息給朝廷,爲了迎合陛下讓公主回匈奴的,他到底是爲了國家,爲了公主好,還是爲了保全自己?才分開幾年,這一刻,鄭吉忽然覺得他有些看不懂常惠了。
撇着眼注視着常惠,腦中卻在分析着,不止是在分析這一刻的常惠,也在想他說的朝局之事,以及自己該如何應對。被鄭吉一直這樣以一種異樣的眼光看着,常惠感覺很不自在,尷尬的笑了笑道:“你這麼看着我做什麼?”
他這麼一問,鄭吉方纔覺得自己有些失禮,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目光從常惠身上轉移開,道:“我只是在想,即便要送公主回匈奴,怎麼送呢?我們跟匈奴才打過仗,不可能送公主一起到匈奴去吧,這不是自找死路嗎?”
聽鄭吉這麼一說,常惠皺了皺眉,似乎也有些爲難,擡頭看着鄭吉,道:“眼下匈奴單于還在車師,我跟欽差劉大人一起回長安的時候,臨到車師時將公主放下讓她自己回去然後我跟劉大人再繞道車師以南迴去,這樣比較安全。”
“那這樣看來,公主完全可以留在車師,不回匈奴也可以啊。”鄭吉道。
“這....至於公主以後的去向就看公主自己了,只要我們不刻意留公主就行了。”
“常大哥的意思是做了我們該做的事情就行了,其他的不在我們控制範圍之內,也與我們無關,所以我們既不用承擔責任,也不必管公主去哪裡?”
“你想,公主到了車師,即便不跟匈奴人離開,她在車師又如何生活?”常惠瞥眼看了看鄭吉,又道:“對公主來說,她的路只有兩條,要麼回匈奴,要麼回漢朝,眼下你覺得她還有其他的地方可去嗎?沒錢沒地位外地人語言不通,你覺得她們能生活?”
“所以,你還是算好了她必須回匈奴。”鄭吉有些垂頭喪氣,低下了頭道。
“公主回匈奴不是我算計的,而是形勢所迫,你應該知道眼下匈奴跟我大漢的情況,分分合合的,無論分還是合,和親公主都是非常重要的,老弟你一定要明白這個道理,切勿犯了糊塗。”常惠勸告道。
“即便不是基於現在漢匈之間的複雜形勢,僅僅我方纔跟你分析的朝局,你也應該清楚,感情用事是沒有任何意義的,你我都是要做大事的人,朝廷爲官不易,世間生存不易啊,老弟。”常惠越說越急了起來,鄭吉不知道他話中幾分真誠,幾分假意,淡淡看了看常惠。
“常大哥都這樣說了,我也不說什麼了,方纔情緒有些激動,還請常大哥見諒。”鄭吉淡淡看着常惠,語氣十分平淡,但常惠還是從他低沉的語氣中聽出一份遺憾與失意。
“那倒沒事,我原本以爲昨晚告知你此事之後你不會有什麼意見,卻沒想到你今日在堂上竟會如此,看來丁零一行,你跟公主之間情誼不淺啊。”常惠勉強笑了笑,淡淡道。
鄭吉聽常惠一說,勉強笑了笑,低着頭也沒看常惠,他跟公主之間何止這點情誼,常惠不知道他跟公主原來就是認識的,他不知道公主曾經在匈奴捨命救過鄭吉,他也不知道在丁零公主曾經爲鄭吉擋過一箭,他不知道公主跟馮姝的關係有多親密,他不知道在鄭吉心裡馮姝所佔據的位置有多大,他不知道的簡直太多了。
“公主,鄭吉無能保不了你了,鄭吉對不住你,鄭吉不敢祈求公主原諒,但求公主不要恨我。”鄭吉心中暗暗道。
夜晚,渠犁夜間的光線非常明亮,大概是因爲位置稍微高了點,所以接近月亮的地方晚上都特別明亮。鄭吉一個人走到馮姝房間門口,門口兩個侍衛守護,屋內的燈光早已熄滅,鄭吉看了看駐足片刻,想要敲門進去,卻遲疑着,手伸到半空又縮了回來,兩邊守門的侍衛都有些納悶的看着鄭吉。
見兩邊侍衛看着自己,鄭吉有點尷尬,還沒想好進去要說什麼,這一刻也只好離開。轉了幾個迴廊,鄭吉來到爹孃的房間,老爹這會兒已經在牀上呼呼大睡了,恐怕現在就算鄭吉一聲大吼都叫不醒吧。鄭母卻還抱着孩子一邊哄着一邊左右踱步。鄭吉見門並沒關死,拉開一扇門隻身走了進來。
鄭母見鄭吉這麼晚過來,愣了愣,輕輕走到鄭吉身邊,手中抱着早已熟睡的鄭西,道:“吉兒。”
鄭吉看着自己的母親,道:“娘,這麼晚了還不睡。”低頭又看到正在鄭母懷中熟睡的鄭西,道:“不是有奶孃嗎?您何必親自帶西兒呢?”
說着便要接過母親懷中鄭西,鄭母輕輕搖頭,道:“不要動,你那個奶孃就不應該請,西兒只有在我懷裡才睡的安穩,別人抱着,或者放到牀上一會兒就醒了,這會兒好不容易睡了,你可別把他弄醒了。”
聽母親這麼一說,鄭吉趕緊縮回手,不敢再碰。“娘,您說的哪裡的話,西兒要吃奶只有請奶孃,不然西兒不得餓死嗎?”
鄭母想了想,似乎也是這個道理,畢竟她們都是沒奶水的,西兒還小,主要還是要靠奶水養。
“兒子當了官本以爲可以讓你們跟着享福,現在卻還要讓娘幫忙帶孩子,我們遠在西域,語言和生活習慣都與中原不一樣,孩兒不孝,連累爹孃跟着我在此受苦。”鄭吉邊說邊輕輕跪在地上,道。
“吉兒,這幾天陸陸續續來了這麼多人,都是些大官,我和你爹身份卑微也不好出來,你跟我說說出什麼事了,咱們一家人滅族之罪都躲過了,還有什麼躲不過的呢?”鄭母一見鄭吉深根半夜進來就知道定是有什麼事,這個兒子她是再瞭解不過了,趕緊騰出一隻手扶起鄭吉,道。
“您別瞎猜,哪裡有什麼事?都是些公事。”鄭吉勉強笑了笑,輕輕站起來,道。
“還說沒事,你一進門我就發覺你不對,不管什麼事,娘只想說你爹跟我永遠支持你。”鄭母微斥一句,而後語氣和緩下來,滿懷慈愛的道。
聽母親這麼一說,鄭吉的內心彷彿拂過一絲暖陽,今天一天的陰鬱在此刻終於有所舒緩,只是明天他又該如何去面對公主,又該如何送他們離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