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祭場上衆人有的面面相覷,有的低頭耳語,也有的面露微笑,也不知是好意,還是不懷好意,這一切都跟馮姝沒有關係了。她靜靜躺在渥也迷懷中,死而復生的感覺,總是讓人那麼驚魂未定。
渥也迷把她抱到白色帳篷內,那帳篷氈子裡紅色地毯鋪了滿地,除了正中一張桌案可以用來處事吃飯只用,身後也就一張簡陋的牀榻和幾口不算精緻的箱子,想必是用來擺放平時衣物的。
渥也迷輕輕將馮姝放到榻上,面無表情的坐到一邊,似有似無地關心着,問了句:“你怎麼樣?”
之前消耗的體力似有恢復,馮姝靜靜看着渥也迷,道了句:“我沒事。”
見她無事,渥也迷似乎內心稍安,頓了一會兒,道:“要不要請巫醫來替你看看?”像是在徵詢意見,也像是在關懷什麼,深黑的眸中漏出一絲溫柔的光亮。
“之前已經看過了,懷孕大概三個月左右。現在沒事了。”似乎吸取到他眸中的溫暖,馮姝略感心安,也許這個孩子不該來這世上,但她的到來確確實實救了自己母親一命。應該感謝上蒼,感謝神,感謝那給與她再次生命的人們。
“這...我.....”渥也迷支支吾吾的,似乎想要說些什麼,但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口。只是靜靜凝視着躺在榻上的女子,眼中的堅毅與冷酷化成了一絲溫暖與柔情。
“報.....”像是拉長了聲音,一位穿着匈奴鎧甲的衛士跑了進來,有些氣喘吁吁,急道:“報左賢王,王庭俘虜逃亡了。”
起初像是沒聽見似的,而後渥也迷轉頭驚問:“什麼?什麼時候的事情?”
“就在您離開王庭後兩天。”那侍衛急促答道,大概是剛剛跑步過來的緣故。
渥也迷起身,道:“可有追擊?”
“大都尉已派幾路人馬開始追擊了。”侍衛答道。
“知道了,繼續追擊,隨時彙報。”渥也迷心中略安,淡淡朝那侍衛道。
此時此刻他已經沒有更多精力管其他事宜了,能救下馮姝母子也是費了好大精力,只怕後面他還要面對來自各位王和壺衍鞮單于以及顓渠閼氏等的質疑,其他不重要的事情,也只能讓底下人去處理了。
只是他不知他今日疏忽放過的那個人,待到幾年後可能成爲他的死敵。
單于王帳,帳內佈置依舊,只是少了幾張議事的桌案,但空間還是那麼大。託布爾急拖着步伐走進大帳,背對着身後的壺衍鞮,定了定道:“你對渥也迷有多少把握?”
壺衍鞮沒想到自己的目前會這樣問,到一時略顯驚愕,似乎害怕外面的人聽到什麼,壺衍鞮向身後使了個眼色,跟隨其後的幾個侍女侍衛便低着頭退下了。
“渥也迷弟弟似乎確實有些變了。”壺衍鞮眼中略帶一絲憂慮。
“你當初就不該放那女人走,更不該讓渥也迷把她帶走,現在好。”託布爾有些氣急敗壞,轉身怒斥自己的兒子。
“母親教訓的是。”壺衍鞮張了張嘴想要辯解什麼,看着託布爾憤怒的表情,最終低着頭,唯唯諾諾道。他尋思着,這個漢朝女人知道的不少,一定要控制好她,否則說不定她會把匈奴攪得天翻地覆。
“稟告大單于。”身後非常細小的聲音傳了進來,壺衍鞮轉頭向門口望去,問道:“何事?”“漢朝使臣來了,想要求單于歸還和親之時答應歸還的漢使蘇武等人。”門口那人唯唯諾諾,道。
“轉告漢使就說蘇武死了。本單于給不了。”壺衍鞮此刻正在氣頭上,沒好氣的朝門口之人道。 wωw ▪ttκΛ n ▪CΟ
“是。”那人躬身撤退。
清晨的陽光暖暖的,馮姝伸了個懶腰,享受着這匈奴龍城的清晨,輕輕撫摸着還未有任何變化的腹部,心中多少有一些欣慰與不安並存,欣慰的是這個孩子的到來,他的健康成長,不安的是,想到那祁連谷底的劉曲歌,心中愧疚而不安。
來匈奴這麼久了,她依然沒有能替她報仇,反而懷了仇人的孩子,再想到遙遠草原或者戈壁上還在拼命逃亡的鄭吉等人,陣陣揪心。
一大早渥也迷便被壺衍鞮單于派人叫走,馮姝也只好自己獨自待在帳篷內,尋思着懷孕這許久,怎麼也不見什麼妊娠反應,大概是每個孕婦的體質不一樣吧。
“在下常惠,公主安好。”不知什麼時候,突然帳篷外進來一個人來,馮姝一驚,輕撫着腹部,定睛看了看那人。
只見那人一雙劍眉黑而濃密,兩隻深眸叫人見之望不到底,一席清布肅衣,身高約莫一尺八有餘。頭髮像是許久沒洗了,似乎打了結似得披散在雙肩上。頭上戴一頂似乎是幾張破布纏着的帽子,看着打扮是匈奴人,而他說的卻是漢語,而不是匈奴語。
馮姝判斷這定是一個漢人。仔細瞅了瞅,馮姝試探着問道:“常惠?何事?”
“在下是蘇武大人的部下,十九年前跟隨蘇武大人訪匈奴,至今未歸。”常惠深眸靜靜注視着眼前女子,這女子似乎多了一絲憔悴,他大概獲知血祭之事,也知道這位漢家公主被救。
“哦,原來...”忽然想起曲歌公主被封前一天,霍光和上官桀與她的談話,馮姝一驚,笑了笑道:“不知常將軍找我何事?”
“不知公主可還記得,和親之時,匈奴曾經答應過什麼?”常惠深深望着眼前女子,淡淡道。
馮姝仔細尋思着,想了想和親的相關事宜,最終想到了漢使之事,眼中略過些許爲難,頓了頓道:“我能幫你們什麼?”
“眼下漢使已經到達匈奴,公主只需要在匈奴單于和漢使面前證明蘇武大人沒死即可。”常惠拱手向馮姝做了個揖,道。
馮姝略作思考,想來也沒什麼不可以,便答應了下來。問道:“漢使現在何處?”
常惠見她答應下來,心中略喜,道:“就在單于王帳。”馮姝看了看眼前之人,腦中轉了幾道彎,定了定道:“常將軍且回去等候消息,我稍後便去單于王帳。”
常惠掩飾了心中的喜悅,雙手拱在胸前,向馮姝輕輕作揖,而後退了出來。
夜,天氣有些陰冷,無風。月光並不太明亮,天上也並不是繁星點點,只見的稀稀落落的幾顆微暗的星星掛在天空,暗星的旁邊不時有一兩顆閃閃一亮。
霍光身着藏青色長袍,將袍子一腳紮在腰帶上,雙腳穿着緊身的黑色靴子在院子裡開闊處舞劍。只見劍鋒凌厲,劍光閃閃。時不時左手一滑右手一指,劍光所到之處,必是寒氣逼人。
時光荏苒,霍光恍然想起了好幾年前,也是同樣的夜晚,同樣是他在這院子裡練劍,只是那時候是兩個人。一個人練劍,一個人站在一邊慢慢欣賞着。而此時的劍毅然也不是彼時之劍了。
曲歌穿着楓紅色長袖長衫,長髮披肩,斜倚在一側的樹幹上微笑地看着眼前之人,那健碩的體魄,那矯捷的身手,只見他忽而跳躍,忽而劍尖一指,劍光所到之處,寒風颼颼,掃地滿地落葉都飄上了天空。
那柄劍曲歌看見過很多次,卻是一把極好的青銅劍,霍光極爲愛惜,每日練完劍都將劍身親自擦拭,像這種小事本應該是下人做的,大司馬卻要每天親自擦拭可見愛惜之至。
霍光練完了劍,曲歌飛奔過去深深抱住了眼前的男人,霍光待在原地卻也不動彈,就這樣隨她抱着。
“將軍,就這樣抱着你,就這樣就已經很好了。”說罷像是進入了回憶,劉曲歌安靜的躺在霍光肩膀上,霍光靜靜的站在那,一動未動。目光中也不知是喜還是憂。
“將軍,可還記得十年前在上林苑您就過一個小女孩。”
“上林苑?”霍光一怔,似乎卻有此事。
“當時曲歌隨父母到建章宮謝恩,卻不料新修的建章宮太大,在父母去未央宮拜見皇后娘娘的時候,曲歌當時因爲貪玩擅自離開,卻不小心在宮中迷了路。”
“走了好一陣也不知道走到哪裡了,卻看到一羣人在追趕一隻山羊,那樣好可憐,它拼命跑啊跑啊,卻還是快被後面的人追趕上來了,幾個人拉滿了宮正準備向它射去,我當時着急連喊不要不要,去不想驚了聖駕,被人用弓箭射。”
“好在當時一位身材魁梧,相貌英俊的哥哥及時出現將我一把抱起,那隻劍纔沒有射到我身上。”曲歌回憶着往事,猶如歷歷在目,霍光沒有打斷她一直在靜靜的聆聽。
“那哥哥當時穿一件白色長衫,很好看,手中握着一把青銅古劍,他將我抱起後朝一邊的衛士喊去:‘上林苑的守衛怎麼當的,小孩子怎麼也進來了,負責守衛的侍衛長杖責三十’,然後他將我放下來,很溫柔的問我從哪裡來,是怎麼進來的。”
“我只記得當時我完全被他迷倒了,至於自己當時說了什麼卻一點都不記得了。後來他便派人將我送去了未央宮。”曲歌說着,眼光有些迷離,似乎進入了很久很長的回憶,讓她一時半會兒難被拉回到現實中。
“那個小女孩就是我,那個穿白衣的哥哥就是你。”曲歌放開了擁抱霍光的雙手,雙眼深深望着眼前的男人。
“將軍的模樣,神采,在曲歌十歲那年便已深深烙在腦海之中了。”霍光迎視着她滿含深情的雙眼,他哪裡不記得,那日因爲上林苑守衛鬆懈,除了杖責侍衛長之外,他霍光也被杖責了三十。
由漢武帝親自下令,此則霍光守衛不嚴,那是他第一次在宮中入職行事,也還是仗着哥哥霍去病的關係,卻沒想到到底是年少輕狂,第一次爲陛下辦事就出了亂子,好在陛下念及兄長情誼並未重罰只是廷杖三十而已。
但霍光並未將此事說出,因爲在他看來這未必是什麼美好的事宜,也不值得一提。而曲歌卻將此記了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