擡頭仰望,日頭正有點毒,穎兒將一隻手放在眼睛上方,邊瞧着日頭,邊對馮姝道:“閼氏懷着身孕,日頭這麼毒,又到了晌午,閼氏不如回帳內休息,用過午膳,等日頭不這麼毒了再過來。”
馮姝像是沒聽見似的,食指中指間捏着酒杯,目光久久不能從那上面移開。
“閼氏...”穎兒見馮姝沒反應,伸頭在她面前小聲叫道。
“知道了。”馮姝目光仍未移開,將酒杯掖在自己袖中,朝穎兒淡淡道:“走吧。”
面前的穎兒愣了一下,見馮姝已經挪步,便緊緊跟了上來。
一番囫圇用過午膳,也沒嚐出個什麼滋味,馮姝便叫穎兒請了也坤過來。左賢王因爲王廷事務和逃兵事宜不得不趕回王庭處理,而壺衍鞮又不肯放馮姝跟着一起走。爲馮姝安全考慮,渥也迷只好將自己最信任的手下留在馮姝身邊照顧她。
說是照顧其實是確保她們母子安全,別等到左賢王一走,就有人迫不及待動手了。不知道爲什麼,渥也迷此刻已開始多慮起來了。
然而這層考慮馮姝倒是很受用,畢竟也坤在身邊,有些事也方便些,比如,追查兇手這件事。
“閼氏。”一位身着鎧甲的大漢進得帳來,朝坐在首座的馮姝躬身道。
“也坤將軍。”馮姝微微起身,服了服身,以作回禮。而後將也坤迎到右側桌案,輕輕道:“請坐。”
“屬下不敢,閼氏何事,便可直言,也坤定當付犬馬之勞。”也坤微微笑了笑,臉色略微尷尬,道了句。
馮姝見他如此拘謹,也不做勉強,尋思大概別人也有別人的不適,於是便直言道:“聽穎兒說,顓渠閼氏身邊有位貼身侍女,幾年前不知怎麼的消失了,據說是回鄉了。”
馮姝這樣說着,擡頭瞟了瞟一旁站着的穎兒,而後轉頭看着也坤,又道:“想麻煩將軍幫忙查詢一下,看這個侍女現在在哪裡?”
也坤一臉愕然,然後又似乎想起什麼,問道:“哪位侍女?”
“便是那烏佳爾。”穎兒脫口而出,馮姝擡頭看了看她,微微一笑,小姑娘圓圓的臉,一雙眸子清澈見底,卻也是個單純的人,跟在身邊也放心了許多。
“哦。”也坤像是想起了什麼,道:“裨將這就去查。”
“多謝。”馮姝微微一笑,道。似乎感覺有什麼不對,便又對也坤囑咐道:“此事只有帳內三人知曉,將軍切要保密。”也坤倒也沒說什麼,尋思閼氏估計也有她的考慮,便只是說了句:“也坤明白。”
也坤離開了,這些時日馮姝便也不怎麼走動,只是拿着那酒杯時常思考着什麼。穎兒見她經常這樣一個人握着酒杯沉思,嘟囔着小嘴,也不知眼前之人在捉摸着什麼。
這期間顓渠閼氏也多次來打擾,馮姝都已身體不適爲由,從不出帳外,只在帳內接待,便是吃的食物,也要穎兒一一驗查。畢竟承諾過左賢王,也怕孩子有什麼閃失,左賢王跟王庭過不去,於是馮姝這幾日生活倒也安全。
“也坤將軍回來了。”這一早也不知怎的,就聽見穎兒在外面大呼小叫的,惹的馮姝倒是一臉的不高興,怕有什麼秘密泄露,引來禍事似的。
好在不一會兒,穎兒就帶着也坤進的帳內,馮姝見到也坤,心情忽然愉快了許多,微笑着道:“將軍可查到什麼?”
也忘了叫穎兒幫忙倒杯水,請也坤入座什麼的,馮姝便這麼急不可耐的請也坤回答着。
“裨將去了那侍女的家鄉,家人並未得知她回家的消息,說是已經許多年不曾相見。”也坤深沉着臉,向馮姝描述着。
“果然不出我所料,如果是顓渠閼氏想殺人,又怎麼會留下活口,難怪那日壺衍鞮來的那麼快,卻原來是母子串通好的。”馮姝雙眸隱藏一線冷光,伶俐的光線撇開了也坤,望向遠方。雖然遠方也只是帳子的一塊白布。
“閼氏猜測是壺衍鞮單于和顓渠閼氏合謀?”也坤偏頭看着馮姝,問道。
“你們也不是什麼外人。”馮姝回頭看了看也坤,又看了看穎兒,見兩人似乎有疑惑。也坤倒還好,穎兒甚至是睜大了雙眼,臉上直直寫個兩個大字:不懂。
“說給你們聽倒也放心。”馮姝想了想,對也坤道:“謀害狐鹿姑單于的很有可能便是他們母子。”
“如果從單于之位來看,是極有可能的,只是狐鹿姑單于畢竟是壺衍鞮單于的父親,顓渠閼氏的丈夫....”也坤似乎想說什麼,眼角餘光瞟了瞟馮姝,想要看她什麼反應,便停頓了。
“權力有時候容易使人喪失心智。”馮姝並未看兩人,只是狠狠的道。
“這麼說,依照閼氏的推測,極有可能是真的。”也坤這樣說的時候,眼中露出一絲狡黠,馮姝瞧在眼中,卻未點破。
“那日婚宴時候,也坤曾看見壺衍鞮單于去過顓渠閼氏大帳,好像聽到過什麼聲音,但是宴會太吵,沒太聽清楚。”也看像是在隱藏什麼,有意無意的說了句。
“哦。聲音?什麼聲音?”馮姝驚問。
“像是女人慘叫的聲音。”也坤道了句。
“這就沒錯了,顓渠閼氏肯定是殺了人滅口。”馮姝自顧自言語着,也沒看此刻帳內兩人的表情。穎兒滿臉驚愕,而也坤卻平靜如湖。
“要找到屍體,找到屍體,搞清楚那個侍女死因。”也坤像是提點馮姝似的,道:“而後順藤摸瓜找到殺她的兇手。”
“對。”馮姝雙手拍了一掌,轉頭微笑地看着也坤,道:“此事只能麻煩將軍了。”
“也坤領命。”也坤道,而後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穎兒,陪我去一趟顓渠閼氏那。”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在也坤離開帳門之後,馮姝對穎兒道。
“啊.....”穎兒起初沒有反應過來,待反應過來之後,重重啊了一聲,一臉的驚恐。
“閼氏此刻過去...”穎兒像是還想勸阻,馮姝看了看她,淡淡道:“穩住顓渠閼氏,以免也坤查起來困難。你記住了,過去了想什麼都不知道似的,別一不小心露餡了。”
“可是.....”穎兒還想說什麼,微擡起眼瞼,不敢看馮姝。馮姝別了她一眼,穎兒便不敢說話了。
天氣並不太熱,晚間的時候還稍微下了點小雨,馮姝擡首望了望帳外溼淋淋的小路,泥土糾結在一起,這一腳踩下去只怕會沾上不少泥巴。
本來準備早點過去顓渠閼氏大帳的,穎兒似乎不太願意,加上不一會兒陰雲密佈的,馮姝於是決定等晚一點再過去。
“穎兒,把之前爺賞賜給我的那件紫色貂皮裘拿來。”馮姝雙手輕輕撫摸肚子,朝身後的穎兒道。
“閼氏是要現在披着嗎?”穎兒茫然問了句。
“不是,是要送給顓渠閼氏的。過去看望老人總要帶些禮物,這是我們漢人的禮儀。”馮姝盈盈一笑,朝穎兒輕輕道了句。
穎兒輕輕“哦”了一聲,忽然覺得,此刻大着肚子的女子有一種不同尋常的美麗,善良、智慧、祥和,跟着這樣的女子豈不很好。
輕輕扶着馮姝,兩人踏過一路泥濘,朝顓渠閼氏大帳走去。
一樣的大帳,並未見的多出什麼擺設,除了帳篷看起來比馮姝的大了一倍,多了幾張桌案和箱子之外,其他的倒也沒什麼特別。
顓渠閼氏向見到稀客似的,睜大了雙眼,而後從嘴角擠出一絲微笑。“給顓渠閼氏請安。”馮姝按照漢朝的禮儀盈盈施禮。因爲大着肚子也不是很方便,便只彎了半腿。
“公主何須如此大禮,公主現在懷着身孕呢,若有什麼閃失,我們可怎麼向左賢王交差。”顓渠閼氏斜眼瞧了瞧馮姝,笑了笑,道。
馮姝明白她話中意思,卻也不多說什麼,微笑道:“這是前些天爺送給我的貂皮,我見着挺好,沒捨得穿,今日來見閼氏特意帶來送與閼氏,以表心意。”
顓渠閼氏朝她不解的看了看,不明白此女何意,但不管怎麼樣,人家送禮似乎也沒有拒絕的,於是向旁邊侍女道:“收下吧,也難爲公主好意。”
說罷顓渠閼氏伸手輕輕扶着馮姝,向一邊的蒲團上坐去。馮姝未免出什麼意外,倒是極爲小心。
“還記得初來匈奴那日”馮姝說着像是說起了什麼不該說的,停頓了下,瞄了瞄顓渠閼氏,道:“說起來可能不該說,那日我與狐鹿姑單于大婚,卻不見單于的顓渠閼氏。”
低下頭,說了兩句,馮姝用眼角餘光掃了掃上位的顓渠閼氏,見她臉色似乎有些異樣,繼續道:“不知是不是得罪了閼氏,所以閼氏不願相見。”
“那倒不是,那日我有其他事,不便參加。”顓渠閼氏面無表情,波瀾不驚,淡淡道。
“哦,卻不知是何事?”馮姝故意問了句,看了看顓渠閼氏,顓渠閼氏也正睜着眼看着自己,眸中漏出一絲冷光,似乎在說跟你有關嗎?
馮姝見問不出什麼,也沒多說。低下頭輕撫着肚子,而後擡頭略帶尷尬的看着顓渠閼氏道:“老單于真不是我殺的。”
“哼”顓渠閼氏冷笑一聲,斜眼一撇冷光,像是要把馮姝射中似的。馮姝倒也不驚慌,臉上帶着微笑。任你如何,我就跟你在這耗着,爲也坤爭取時間,也分散顓渠閼氏注意。
見顓渠閼氏板着臉,似乎不太想聊這個話題,馮姝於是轉移話題聊了些家長裡短,其實此刻,馮姝心裡揣摩顓渠閼氏大概是很想殺死自己,將老單于被殺之事瞭解吧。
怎奈,她馮姝也不是好惹的,你要殺我,我又豈能任人宰殺。
“這個貂皮聽說防寒的效果特別好,這馬上立秋就到冬天了,匈奴的冬天來得早,還是要及早做防寒準備的。”像是有意轉移話題,馮姝微笑着,看了看顓渠閼氏身後侍女手上的貂皮,道。
顓渠閼氏順着她的視線看了看,確是好的貂皮,板着的臉終於露出了一絲笑意。伸手摸了摸,倒是十分柔軟。
兩人家長裡短似乎又聊了一些,穎兒和顓渠閼氏的侍女便送了些食物進來,原來是到了用膳的時間了。
穎兒怕有什麼不測,膳食都是自己找人親自安排。好在進門發現馮姝還好好的坐在那裡,忐忑的心終於安了下來。
天漸漸黑的時候,光線已經開始退去,馮姝想着待會兒太暗怕路不好走,便要求回去了,顓渠閼氏見天黑了,也不好阻攔,便隨她們去了。
“奇怪,她怎麼今天忽然過來了呢?”顓渠閼氏目送馮姝二人到了帳外,一臉疑惑,看着兩人遠去的背影,自言自語。身後之人看了看顓渠閼氏,不明所以。
“也不知道這樣行不行,她會不會起疑。”馮姝一邊踏着步子輕輕向前走,一邊對身旁扶着她的穎兒道。
“閼氏咱們先回大帳,您可不知道,穎兒剛纔的心七上八下的,一刻也坐不住,生怕出什麼事了。”穎兒一股腦兒叨叨出來。
馮姝不禁被她逗樂了,噗呲笑了出來,臉上的疑雲也隨之而散。
時間又過了幾天,馮姝倒是天天去向顓渠閼氏請安,聊的也都是寫家長裡短。顓渠閼氏以爲馮姝是怕她,恍然覺得此女子實在沒什麼可擔心的,一個孤女,無依無靠,也造不出什麼孽來。
這一天馮姝又從顓渠閼氏處回來,挺着個大肚子,步履懶散,進的賬內,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
“也坤將軍?”馮姝驚呼了一聲,也坤轉過頭來,卻見也坤身後一人坐着輪椅,正背對着自己。那背影及其熟悉,馮姝想着似乎在哪裡見過,忽然,只見她加大了聲量,驚叫:“王大哥。”
那人雙手滾着輪椅兩邊的輪軸,轉過身來,卻不是當日替她換臉之人是誰。
馮姝此刻自覺地五內翻騰,喜憂交加。喜的是,在匈奴幾經波折孤苦無依,如今終於有一個可以依靠的人了。憂的是匈奴兇險,他行動不便,會不會有什麼危險。
王大哥朝馮姝微微一笑,輕輕道:“你...還好嗎?”原本是想多說些什麼的,話到嘴邊,卻也只能問一句,還好吧?
淚水不知怎麼的忽然流了下來,馮姝忽然覺得自己有些丟臉,像是想到了什麼,忽然問:“你們兩.....,你們怎麼過來的?”指了指也坤,又指了指王大哥。
兩人相互看了一眼,也坤道:“多虧閼氏說的王大哥相助,也坤方能順利破案。找到屍體。”
“哦,是嗎?”馮姝笑了,眼角掛着淚珠,似哭似笑,朝王大哥看了看。
“屍體按照匈奴習慣並未下葬而是拖到野外,丟到一處懸崖下。也坤去尋找的時候,恰好遇到王大哥,他懂得分辨,於是我們便在一處崖底找到屍體。”也坤說着和一旁的王大哥相互看了一眼。
馮姝倒是急不可耐的等他繼續說下去。一旁的穎兒除了有些擔驚受怕,此刻倒是一臉狐疑的盯着眼前的王大哥,腦中似乎在思索着什麼。
“屍體早已腐爛,但因爲學過醫,懂得分辨男女和年齡,再加上屍體身上的衣物,便判斷出此女很可能便是王庭之人。”王大哥向馮姝介紹道。
“雖然穿的衣物已經腐爛,但是材質和物料可以判斷出是王庭侍女穿的。因爲王庭的侍女丫頭都有統一服飾和配飾,很容易判斷。”王大哥看了看馮姝,有看了看也坤,繼續道。
“再加上對屍體死亡時間和年齡的判斷,在相同時間段,也坤將軍也詢問過,王庭並沒有相同年齡的女子死亡,所以判斷很有可能是你說的那個侍女。”轉動了下輪椅,像是有什麼不舒服似的,等舒服了,王大哥繼續道。
“那這樣便可以指認她們了?”像是看到什麼希望似的,馮姝眼中冒出一絲光亮,但很快便暗淡下來。因爲她忽然想到,似乎也沒什麼用。
這個結局她早就猜到了,從來匈奴,壺衍鞮單于將她捉拿要殺她那一刻,她就大概猜到是怎麼回事了。
但是,她沒有證據,無法辯駁,而現在,她也許會有證據,但是人家是單于和顓渠閼氏,這是在單于王庭,她又能做什麼呢?
在她看來狐鹿姑單于之死和和親隊伍被殺恐怕都跟這兩個人脫不了關係,不然他們和渥也迷爲什麼總是糾纏着她不放過,甚至多次要將她置之死地。
然而除了利用渥也迷,她此刻還能想出什麼招來呢?是繼續挑撥讓他們兄弟自相殘殺還是召開一次大會揭露顓渠閼氏的陰謀,馮姝想不清了,她腦子像一鍋亂粥,都快炸了。
“也坤,你跟穎兒先去休息吧。”馮姝皺着眉,向也坤和穎兒吩咐道。
兩人領命走出帳外,卻不無相同的都朝王大哥看了一眼,那目光中彼此似乎都有一種不一樣的東西,走出帳外,穎兒一臉困惑,自言自語:“那個人是不是在哪見過?”
也坤聞聽此言,微微一頓,轉頭看着穎兒,道了句:“什麼人?”卻見穎兒搖了搖頭,並未看他,低着頭深思着什麼,不發一言的向前走着。見她未說,也坤也沒再問,只是跟着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