沮授爲什麼請袁紹下令收兵,不肯深追呢,因爲他深切地感受到了,這時候的袁軍已經不是當年連戰公孫瓚,界橋完勝的河北勁旅啦,素質已經陡降了好幾個層次。
一方面,官渡戰敗、林慮無功、青並二州大半喪失,使得袁軍的士氣低迷,好不容易打了個勝仗,低迷的士氣瞬間反彈,必生驕惰之心。更重要的是,河北生產尚未恢復,就被迫連歲出徵,糧草物資捉襟見肘,士卒們大多是半飢半飽的狀態,所以訓練強度就不可能加大,時間久了,越發散漫。
這樣的兵,陣而後戰,尚有一搏之力,忙着追擊,很可能就亂了——更別說淳于瓊還沒腦子,郭圖還缺乏統御力。沮授指點袁紹觀瞧,就見除了自己麾下幾部兵馬被勒束住了,原地不動外,其餘袁兵全都撒開了歡兒,一邊跑一邊搶輜重、撿乾糧——他們餓呀,又久不得賞賜,見了糧食、錢帛,那還有不搶的道理嗎?
袁紹那也是久經戰陣之輩,見此情景,不由得大驚失色,趕緊下令鳴金收兵。可是已經晚了,就見一票騎兵沿着河岸呼嘯而來,當先一將躍馬挺槊,所向披靡,身後一杆大旗,上書六個大字——“領軍將軍夏侯”!
“夏侯淵!”袁紹見此,不禁肝膽俱裂。他已經五十多歲啦,暮氣漸生,早不復當日在界橋擲鍪喝罵,不肯避入牆後的英雄氣概了,見到夏侯淵的旗幟,腦袋裡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敗了,逃吧……”
這從勝利走向失敗的道路是如此短促,時光如此短暫,心情瞬間從高空跌落塵埃,那完全不是普通人能夠承受得起的打擊!
沮授也知大勢已去,但他的腦筋仍然清明,急忙一推袁紹的馬頭:“主公速渡漳河,退保營壘,即焚浮橋,使敵不能追也。吾在此阻遏夏侯!”
袁紹拉着沮授的手,兩眼通紅:“子輔,仰仗卿了。哎,今日才知過往之謬也,若將全軍委卿,何至於此。”沮授苦笑道:“請主公善保貴體,必可復振。”轉過頭去關照許攸:“主公便託付子遠了。”許攸咬牙切齒地答道:“若得生還,必斬淳于瓊、郭圖……審配的首級!”說着話,簇擁着袁紹就上了浮橋。
沮授就覺得一顆心直往下沉——袁家謀士當中,論及智謀,他只佩服田豐和許攸兩人,如今田豐已死,自己殿後阻敵,估計活不成啦,那就只能把袁氏復興的希望寄託在許攸身上。可是你聽許攸臨走前說的是什麼?淳于瓊、郭圖妄追失機,你說斬他們的頭很正常,可這關審配什麼事兒了?都到這個節骨眼兒上了,你們還不忘內鬥哪!
罷了,罷了,今日某便戰死在此處,袁氏之事,與死人又有何關!
夏侯淵就差一步,沒能衝上浮橋。袁紹、許攸、張南等人才領走了兩千多兵,一瞧曹軍近了,趕緊的放火燒橋,還在橋上未能得渡的數百袁兵縱身躍入漳河,很快就被激流給捲走了——河北會游泳的人還真是不多,沮授訓練那支舟師,就不知道花費了他多少精力、多長時間。
剩下的袁兵一見浮橋燒斷,過河無望,全都四散逃躥,也就沮授、朱靈等部數千兵馬還能勉強穩住陣腳。夏侯淵的進軍速度迅捷如風,短短一頓飯時間,即將敵軍殺散。朱靈單槍匹馬,逾石井崗而走;沮授欲待自刎,卻爲部曲所阻,隨即曹軍團團圍住,將其撲下馬來,按翻在地。
另一處戰場上,曹洪從側翼殺出,奮戰修仁鄉,淳于瓊、郭圖等部追兵立潰。袁軍赴漳水而死者不下千人,只有郭圖等數百騎遊過河去,勉強逃得殘生;淳于瓊在亂軍之中身中數箭,隨即被于禁追上,一槊捅下馬來,命部曲割取了首級。
是勳立馬矮坡之上,瞧得是目瞪口呆——這就贏了?袁軍的組織性也太差了吧,這就跟後來被小日本兒追得滿地跑的某些國軍所部有一拼啊……不過轉念一想,剛纔曹軍敗得也很難看,這年月的所謂軍隊也就這樣了,在後世看起來,其實跟黃巾流寇屬於同一檔次……
曹操得意洋洋地捋着鬍鬚——他徹底忘記自己連金盔都丟了,髮髻都散了,如今的相貌其實也挺狼狽——詢問荀攸:“當追否?”荀攸沉穩地答道:“是否當追,即可由妙才、子廉二位將軍自擇。我等尚須嚴密防守,以備審配。”
是勳心說對啊,還有審配呢,我差點兒把他給忘了。一方面,按照戰前的判斷,袁紹肯定會派一兩支遊軍兜個大圈子,去襲擊本方的圍城部隊,而如今曹洪、夏侯淵所部都已從城下調來攻打袁軍主力,那麼袁氏遊軍得手的可能性就很大;另方面,這戰鬥就在鄴城能夠瞧得見的地方展開,審配沒道理不加以呼應,開城殺出啊。倘若此時不加防備,被審配會合了遊軍,徹底擊破己方圍城部隊,繼而驅趕敗兵,一路殺將過來……說不定勝敗的天平又會瞬間倒轉。要真那樣,曹軍先敗後勝,勝而又敗,就會成爲軍事史上最大的笑話了。
於是他急忙問道:“鄴下可有所報?”我剛到,你們已經來了一陣子了,有沒有得到圍城兵馬傳回來的消息呢?敵方遊軍有沒有殺過去呢?戰況如何?
郭嘉一攤手:“計點時辰,敵遊軍當至城下矣,卻無所報……此事甚怪,須防有變。”
曹操笑道:“吾料彼等恐懼而不敢前,今已退去矣。我即於此列陣佈防,便圍城軍破,審配殺來,又有何懼?”等於完全認可了荀攸的謀劃。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有探馬來報:“袁軍數千,已殺向城東去也!”
曹操聞報,小小吃了一驚:“如何不襲城南,倒襲城東?”他原本猜測,袁紹會派出遊騎來突襲自己圍城的兵馬,最可能的襲擊方向就是城南,一是因爲路程較近,二是距離主戰場的距離也短,方便配合。誰想到袁軍遊騎卻放棄了城南,反攻城東——這就算審配殺出城來呼應,也沒法再威脅到自己的主力啦。當然,自己也來不及往救。
他低頭瞧了一瞧還在亂哄哄列隊的那些敗兵,不禁搖頭:“此際列陣而戰,不懼審配,然亦無力往援矣……”看起來,城東那些圍城兵馬是敗定了啊。罷了,就算攻破袁紹主力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吧。
陳羣輕輕嘆了口氣:“今雖破袁,若圍城軍潰,惜乎糧秣輜重,都將損毀。”荀攸安慰他:“無妨,吾前已命董公仁將黎陽之糧暫緩前輸,今營中唯五日糧而已……”就算這五天的糧草全都給燒了,還能從黎陽現運過來,不值得可惜;就算這五天的糧草都被審配擄走,他城裡那麼多軍民呢,又能夠多吃幾天?
曹操瞟了一眼是勳:“所惜者,宏輔所造新礮,子陽所造轒轀等,恐皆難免譭棄矣……”是勳緊緊皺着眉頭,心說礟毀了也就毀了,咱還能重造,只怕一旦軍破……諸葛亮還在城東哪!這小年輕不會那麼倒黴吧,纔出山幾天啊就要完蛋?!
他早就知道圍城兵馬將會遭到袁軍遊騎的襲擊,還可能同時遭到審配的前後夾擊,所以待在城下,危險係數挺大——要不然他也不會率領部曲,跟隨曹操出戰了,而必要留在營內——郭伯濟弓馬嫺熟,故置之於易受攻擊的城南,諸葛孔明並無武勇,故置之於不易遭受攻擊的城東。可誰想到袁軍不按常理出牌,偏偏就去打城東了……亂軍之中,“臥龍”能夠逃得掉嗎?
想到這裡,不禁有些心亂。正好遠遠地望見於禁陣斬淳于瓊以後,並未深追,領着兵就折回來了——他手底下除了自己和是勳的部曲外,大多是纔剛收攏的敗兵,實在不敢追太遠啊——於是朝曹操一揖,自告奮勇地道:“若不往救,恐軍心沮喪。勳請與文則率可戰之卒,前往試救。”
曹操說也好,難得宏輔當面請戰,操豈能不允?下令把于禁召喚過來,命他遴選尚可一戰之卒,包括於家的部曲、是勳的部曲等,挑了一千五百人出來。隨即是勳就跟于禁帶着這一千多兵,離開修仁鄉,小心翼翼地先往鄴城南面奔去。
到了城南一打聽,果然此處並未遇敵。曹操當初命曹洪、徐晃攻打東城,夏侯淵、呂虔攻打南城,其後秘密地把曹洪、夏侯淵調到主戰場上去了,光剩下徐晃、呂虔,各率三、四千人,虛張旌幟,擂鼓吶喊,裝模作樣地繼續攻城。是勳跑到城南瞧了一瞧,城內審配沒有出戰的跡象,於是便又問呂虔討了三百多騎兵,一起開往城東。
其間呂虔說城東確實聽到喊殺之聲,傳報有袁軍掩至,但具體戰況尚未報來,自己人馬太少,也不敢派兵去救。
是勳懸着一顆心,匆匆往城東而去,行不多遠,突然前面一片疏林中殺出一票兵馬來,高張“袁”字大旗。是勳心說完,這是已經徹底平了城東的圍城兵馬,所以轉道來殺城南啊——就不知道共有多少人。當下一拍身旁于禁的肩膀:“文則小心,可往禦敵!”自己則勒住馬,不動了。
開玩笑,我又不是武將,衝鋒對陣不關我的事兒啊!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