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射黃公禮受命從徵,但他的作用不是贊軍謀劃——他也沒那個本事——一是因爲曾經擔任過章陵太守,所以要幫助曹操撫安舊章陵郡也即南陽郡的西南部地區,更重要的,他得不停地寫信去勸降自家老爹黃祖。
黃射在御軍方面是白癡,在治政方面也不過庸才而已,所長者唯文學爾——當然是跟普通士人比,而比之是勳、禰衡、王粲之類文學之士,那也不過一普通票友罷了——但終究混跡官場多年,還是多少積累了一點點政治智慧的。他一開始信心滿滿,還以爲只要家書一至,黃祖必降,從此父子又可重聚,同享富貴,可是沒料到老爹竟然那麼頑固,都這時候了,還打算綁在劉表的戰車上殉死呢。幾封信過去,都被黃祖嚴詞拒絕,黃射就慌了,心說老爹你不怕死還則罷了,可是你這態度肯定會牽累到我的啊——只怕不等江夏陷落,我就先被曹丞相下了大獄!
他去找荀攸問計,荀公達勸他別慌,說“丞相寬宏,卿必不致連坐也”。黃射說我倒不是怕連坐,我怕的是丞相以我的性命來要挾老爹,就如同當年樂羊攻中山之故事也!
戰國時代,魏以樂羊攻中山,時其子樂舒爲中山之臣,於是中山君就宰了樂舒,做成肉羹去送給樂羊。要說中山君這絕對是一葷招,除了拉仇恨外還有什麼意義?但人要是急眼了,什麼葷招耍不出來?
所以黃射害怕攻打江夏倘若順利也就罷了,若遇小挫,曹操會不會遷怒於自己啊?會不會殺自己以恐嚇老爹黃祖啊?相比樂羊之伐中山,如今攻守易勢,曹操可不怕拉黃祖的仇恨啊!
黃射越說越害怕。眼淚差點兒都掉下來了。荀攸暗中哂笑,表面上仍然好言撫慰,說你要想逃避危機也不難。我給你指兩條明路吧。黃射趕緊虔誠問計,荀攸就說啦:“其一。卿爲荊州故吏,此番從徵,若能建功,以悅丞相,則無憂也。”黃射說我原本也是這麼打算的,若能協助丞相安定舊章陵郡的人心,或者把老爹說降嘍,那便可如泰山之安。然而大軍到處。章陵各縣陸續開城歸降,我基本上就派不上什麼用場啊!至於老爹,我真是爲他的頑固感到絕望了……
荀攸說你老爹未必是真頑固,但他爲一郡之守,總統荊州西線兵馬,劉表不會不在他身邊安插棋子,恐怕是心中欲降,而勢不能也——“戰未終矣,卿但留意,必有建功之機。”只要有心。就能立功。
然後第二條路:“聞卿與是宏輔相交莫逆?”
黃射說也算不上莫逆之交,不過當初宏輔出使荊州,自己款待過他。後來在雒陽附近,他救過自己的命,因而在許下常有往來。荀攸說那你就趕緊寫信給是勳,請他在丞相面前美言幾句,丞相必然聽從。
黃射大喜,拜謝荀攸,自去給是勳寫信不提。且說這日綠林山麓的大營遭敵縱火襲擊,黃射嚇得又趕緊去找荀攸。荀公達正忙着分派兵馬抵禦呢,也沒空理他。說你若是害怕,緊跟在我身邊就是了。於是二人登上高櫓。眺望敵勢,瞧着瞧着。黃射就瞧出不對來了:“吾觀當面之敵,似非皆江夏人也。”
黃家本來就是江夏郡安陸縣的顯族,黃射後來當章陵太守,距離江夏也不遠,江夏的風俗習慣,如今曹營中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的了。那年月交通往來不便,士人有全天下跑透透,到處遊學的,普通百姓和役兵可很少能夠得着出境的機會,隔絕之下,那正如《漢書》中所言:“百里而異習,千里而殊俗。”所以平常要見到一個人,黃射本能地就能反應過來:你是荊州人吧?莫非祖籍江夏?
而且荊州兵尤其江夏兵是什麼素質,何種戰法,他雖無慧眼,心中亦有模糊的概念。如今見了下面這些敵兵,隳突來去,偶爾還喊上一兩嗓子,他立刻就察覺出不對來了,趕緊向荀攸稟報。荀攸聽了他的分析,覺得茲事體大——“卿可還報丞相,此真大功也!”
所以今天曹操聚衆商討對策,荀攸特地把原本沒資格參與軍事會議的黃射也給領來了,讓他直接向曹操稟告。曹操聽了黃射的話,一開始沒當回事,只是問:“莫非南郡之援耶?或長沙之援?”
黃射連連搖頭:“臣觀敵之二三,確爲江夏兵,餘七八成,卻非荊州人也——恐爲揚州之卒!”
曹操當場就驚了,隨即腦中靈光一閃,趕緊扯過地圖來看,隨口問道:“魯子敬已率舟師出彭蠡否?”楊修掐指一算,說計點時日,倘若他確實遵從丞相的指示,那應該已經離開彭蠡,沿江而下前往巢湖啦。曹操不禁一拍桌案,恨聲道:“乃爲小輩所欺!”
他終於想明白了,周瑜兵發巢湖,確實只是佯動,是個障眼法,但目的不是爲了引誘魯肅進攻,或者打算前後夾擊魯肅的舟師,而是爲了調出魯肅,他好趁機率領主力離開彭蠡澤,去援江夏黃祖!果然那兩家暗中勾搭在一起了啊,無論孫權還是周瑜在東線的渡江作戰全都是假象——要不然黃祖怎麼突然會那麼能用兵,兵力還瞬間膨脹到三萬多,並且來襲的敵軍中有那麼多揚州人!
悔不聽蔣子通持重之言也!要是按照蔣濟所說的,魯肅屯兵不動,那周瑜怎敢遽出彭蠡西上?魯肅主力仍在的話,大批船隻、兵員進入長江水道,根本就瞞不了他啊!
如今可好,劉表將主力收縮至襄陽,黃祖得周瑜之援,固守江夏,各有三萬之數,一在西北,一在東南,正好夾擊我軍。況且他們還有漢水和長江水道連通,有舟師在江上縱橫,如同一條長蛇似的,擊首則尾應,擊尾則首應——要是自己擊其中段呢?我沒帶什麼船,根本截不斷江漢啊!
託大了,自己還是託大了,以爲靠手裡這十來萬兵馬,即可順利奪取荊襄,然後羽檄直指,南部荊州也當望風而降,在此其間,只要有江北三郡的兵馬監控,孫權、周瑜必不敢妄動。真想不到周公瑾那麼大膽子,竟敢全師以援劉表;想不到孫權這麼沒節操,連殺父仇人說聯手也就聯手了!
沉吟少頃,曹操當即有了決斷,於是下令:首先命魯肅舟師返回彭蠡,尋機斷絕周瑜的後路;其次再從中原調動兵馬,命曹仁、夏侯惇等共率七萬大軍南下增援。到時候我手頭擁有二十萬大軍,雖說糧草運補上困難一點兒,但還就真不怕你們六七萬人沿長江、漢水佈防了!
賈詡也建議,說既然天氣逐漸轉涼,軍中疾疫也大致止息,咱們還是應當離開綠林山,北歸至章陵附近——離開長江和江夏更遠一點,敵方的夾擊之勢便難成立,咱們凝聚主力直指襄陽,迫使對方也只好收縮兵力應對——
“孫劉素爲寇讎,無奈而合,則兵將必不睦。周瑜在江夏,黃祖無能爲也,亦無可抗;若周瑜前抵襄陽,劉表勢不能容。待其內鬥而我乘之,破之不難也。”
曹操採納了賈詡的建議,即日離開綠林山,退至章陵、蔡陽等縣屯紮——我進城了,你再敢來偷襲一個試試?才至章陵,便有快馬送來是勳的書信,備言陳端往說、陸議投誠之事,並要曹操警惕江東,說周瑜很可能會主動發兵來襲。曹操這個懊悔啊,若早得宏輔之言,何至若是?
嗯,我要是有隻信鴿在幽州,也不至於此前爲周瑜小兒所欺——這信鴿的養殖和訓練,還得再加大力度啊。
他問荀攸、賈詡,說我要不要把是宏輔也召喚到前線來參與這趟軍事行動呢?荀攸表示贊成,賈詡卻說:“宏輔前守河東,而奪其兵,後據朔州,而迫其辭,今方定遼東,而丞相又召之來,識者乃知丞相推倚之重也,不識者謂丞相忌之。恐生曾母投杼之變也。”
是勳每回在外地都呆不長,往往才立大功,就被調回中央,知道的是你丞相離不開他,不知道的還以爲你忌憚他,不敢讓他長期掌控地方實權,這謠言傳來傳去的,就連曾母都不信賴兒子了,要投杼逾牆而走,你們倆關係再鐵,能比得上母子之親嗎?要是因此起了嫌隙,那多得不償失啊!
所以賈詡建議,曹操可以寫信給是勳,把前線情況說得嚴重一點兒,詢問他願不願意過來幫忙,由其自決可也。
曹操聞言而笑:“人心通達,無過文和。”賈詡的才智,曹操是久聞大名的,他當然也不在乎這人的風評是好是壞,然而終究是被迫降順,不知其心所歸,所以一直不敢大用。直到郭嘉臨終前向他推薦賈詡相代,是勳也幫忙說好話,說丞相你看賈文和自入都之後,閉門謝客,不廣交遊,這人有多老實啊,你怎麼還信不過他呢?
“察文和先後用計,禍亂中原,然其本意非欲亂中取利也,唯自保耳。今丞相奄有中原,獨執朝政,則文和自保之地,舍丞相麾下而何所歟?”他就呆在你手底下最安全,那肯定會用心爲你謀劃啊。
所以曹操聽取二人的意見,開始重用賈詡,一用之下,嘿,這傢伙果然好使啊,幾乎就是郭嘉復生——還沒有郭嘉那麼陰,很會說話,更會做人。今天賈詡提出這一計來,曹操深感謀劃之深,用心之良,於是當即鋪開紙筆,親自給是勳寫了一封信。
然而信纔剛遞出去,別說幽州了,估計信鴿也纔剛飛抵許都中轉,突然是勳又有信來了,而且隨信還送來了江東的第三名使者——陳端陳子正。(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