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跟呂布在雍水上會談了不過短短半頓飯的時間,便即黯然失望而歸。
雖說封一個涼公,正式承認呂布割據涼州,只是臨時起意的權宜之計,真等把呂布勸退了,大可以食言而肥,至不濟也可砌詞拖延,可是即便真的兌現承諾,也與曹操並無太大實際損害。可誰想到呂布被陳宮幾句話把熊熊野心給煽乎起來了,獅子大開口地討要關中,這曹操可斷然不肯答應啊。
關鍵呂布跑前線來一瞧,己方形勢大好,相信以自己的勇力,以涼州百戰精銳,想要奪取長安並不甚難——這好處就在眼前,得便宜不佔王八蛋嘛。
當日劉備邀呂布在得到關中以後,兩軍繼續聯合,挺進河南,進取關東,“拯救天子”,呂布隨口允諾,其實還真沒那麼大的雄心壯志。呂布不傻,知道曹操家底還厚,真要跟他逐鹿中原,兵連禍結,不知何日才能止息,稍有不慎即可能身敗名裂。況且自己的大後方涼州都還沒有穩固哪,再幫你劉備打曹操?算了吧,咱以後再說。
所以他向曹操承諾,只要曹操退出關中,他進軍直抵桃林,就此止步,不會再向東佔據一尺之地。可是曹操一方面捨不得關中沃野,另方面——我要信你我是傻瓜!曹操知道,人的野心都是隨着勢力增長而逐漸提升的——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真要呂布併吞雍涼,擁兵十數萬,得着機會必然繼續東進啊,就算暫時沒這個心。遲早也會起這個意。
所以最終還是談不攏,呂布把手一揮:“孟德既不肯與,吾自取可也。期以五日,與君會獵。”然後施施然駁轉馬頭——走了。
曹操又是羞惱,又是擔憂。返回大營途中是面色陰沉,一言不發啊。未入轅門,突然有軍士攔在馬前,曹操正琢磨呂布的事兒呢,一個不防,匆匆勒馬。差點兒就把那傢伙給踹翻在地。曹操大怒,當即呵斥道:“誰敢攔孤之馬?斬訖來報!”
幾名部曲立刻衝將上去,將那軍士按翻在地,就要行刑。那軍士伏地磕頭,哀告解釋:“非敢衝撞魏公。爲報是令君來也。”曹操雙眉一努,趕緊擺一擺手,俯身問道:“是宏輔已入營中耶?”
話音才落,就聽得不遠處傳來熟悉的聲音:“勳特來迎候主公,請恕此卒冒犯之罪。”曹操大喜,也不管那小兵了,催馬而前去會見是勳。是勳翻身下馬,深深一揖:“勳來遲。主公寬赦。”曹操也趕緊跳下馬來,伸雙手扶住是勳的胳膊:“宏輔何必如此大禮?”隨即一皺眉頭:“雖已入春,關中尚寒。宏輔衣少,慎勿染疾,以傷孤心也。”說着話解下身上的披風,蓋在是勳肩膀上。
是勳小心肝兒當即一個哆嗦,暗叫一聲——不好!
他本是奉了曹操之命,到前線來幫忙的。在此之前,先處理好了荊、揚等州新收領土的安撫之事。所謂“南人歸南。北人歸北”,孫家的淮泗將佐放下武器以後。多被押送到長江北岸,乃以入朝覲見之名,先得去許都轉一個圈兒。是勳跟荀攸商議過後,行文朝廷,說張昭、張紘、秦鬆、薛綜等,皆有才具,可即授職——反正都是些文官,翻騰不起啥浪花來。至於那票武將,什麼程普、韓當、朱治、宋謙等等,不能讓他們再領兵啦,給個閒職,都安置在魏之五郡,監視居住。
就中是勳單獨提出一個人來,乃孫家別部司馬呂蒙呂子明,年方三十一歲,他說這人我比較感興趣,希望能夠召到安邑來,授予中書之職。荀攸挺奇怪,說根據檔案所載,這就一純粹的武夫啊,你要真覺得才堪大用,也該置之軍中,幹嘛要放到中書檯來做文職?
是勳當然不能跟荀公達說這小子素質高,只要強按着他的頭讀幾年書,必然大成。只好敷衍說:“吾前南下,聞呂子明忠勇可用,然終爲孫氏吏,不可使其遽統兵也,乃先置之中書,容吾觀察。”
荀攸說成,這般小事,聽你的便是了。
仍留江南諸人,孫權繼續當他的會稽郡守,但是奪了爵位和將軍號,而且把會稽郡上下屬吏全都大換血,基本上全都是此前未曾出仕的吳會豪族,用來逐步把孫仲謀給架空。任魯肅爲揚州刺史,顧雍爲吳郡太守;任徐宣爲閩州刺史、衛臻爲洪州刺史、孫賁爲洪州臨川郡守。
然後商量着,咱們等個半年,待江南基本穩定下來,就以朝廷詔命,把孫權的幾個兄弟、堂兄弟,什麼孫朗、孫輔、孫瑜之類的,全都召拜爲郎,一步步肢解孫氏家族。
至於荊州,仍以劉琮爲荊州刺史,但是江北各郡的太守全都是曹家人,而且召蔡瑁、蒯越、馬良等入朝,任以顯職。至於傅巽、趙儼等從前在劉家不得志的士人,全都召至安邑,授以魏官。文聘、黃忠,仍使將兵,一個跟隨諸葛亮南下招安江南四郡,一個繼續堵在秭歸防備關羽。
把這一切人事安排全都佈置好,是勳便率領新募的三千兵馬,押解大批糧秣,渡過黃河,西抵長安。司馬懿大禮迎入,是勳這才恍惚了一下——唉,貌似我在幽州的時候,曾經也收了司馬仲達爲徒,使其名列鄭門再傳來着,怎麼忙着忙着,竟然給忘記了?司馬懿見了自己就磕頭,自己還嫌他過於謙卑——雖然名位有差,區隔也沒那麼遠啊——要一轉念纔始明白,哦,這不是下吏見上官之禮,而是弟子拜師尊之禮……
隨即便從司馬仲達口中聽說,前線局勢大爲不妙,曹操也已經多次寫信來問啦,是宏輔來了沒有?是勳趕緊的卸下糧草,然後只率部曲趕去雍水東岸——至於那些新兵,先得在長安城內再訓練一段時間。纔好往前線開,否則就是白白送死。
是勳挺想念曹操,相信曹孟德也更爲想念自己——想自己給他出主意啊。可是沒料到纔剛見面,曹操的態度竟然如此親密,而且還直接解下披風。給自己蓋在肩膀上。是宏輔腦袋裡當即冒出一個人名來:吳起!
吳起是戰國名將,愛兵如子,據說他“與士卒最下者同衣食,臥不設席,行不騎乘,親裹贏糧。與士卒分勞苦”,甚至於“卒有病疽者,起爲吮之”。結果那小兵的娘聽說此事,不但不受感動,反而放聲大哭。別人問她原因,她就說啦:“往年吳公吮其父,其父戰不旋踵,遂死於敵。吳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是以哭之。”
封建時代,並沒有什麼人人平等的觀念,真把部下性命當自己性命的將領寥寥無幾啊,起碼就是勳所知。曹操斷不是這種人!你說曹操跟自己的關係近嗎?很近。感情親嗎?很親。可是終究主從等級擺在那兒呢,見了面拉拉自己的手,說聲“你終於來啦。我很想你”,那是情理中事,可是解衣衣之,這戲就有點兒過火啦。曹操幹嘛對自己這麼好呢?是爲了讓自己“戰不旋踵,遂死於敵”吧!
是勳當場就驚了,心說曹孟德你這是啥意思?你想讓我幹嘛?!
曹操想讓是勳幹嘛?自然是想讓是勳冒着不測之風險。直入敵營,去遊說呂布啦。曹操本人也知道這事兒風險挺大。即便是勳口含三寸不爛之舌,碰上呂布那種不講理的。也未必就能夠安然而退。可是他沒別的法子了,當此關中將陷的生死存亡之機,該冒險也只好冒險,該棄子也只得棄子。
對此,曹操心中是存有一定的愧疚之意的,同時也怕是勳不肯去,所以啊,我再多禮賢下士一些吧。
戲演得有點兒過火,嚇得是勳小心肝兒一顫一顫的,隨即二人把臂入營,曹操就當着衆人之面,腆着臉把要求給提出來了,還一指沮授:“子輔所薦,非宏輔不能辦也。”
是勳當場就想奮起一槊,把沮授給捅個透心涼。他瞧瞧曹操,曹操一對眯縫眼瞪得大大的,竟然還撲閃,目光中透露出無窮的期待啊——老曹你這德性很冏你知道不知道?再環視衆人,有人俯首沉吟,有人仰面向天,就沒一個敢跟自己四目相對。
大家夥兒也都不傻,知道這是把是勳往虎口裡推呢。倘若曹操詢問:“誰可去說呂布。”是勳還跟從前那樣主動請纓,那便只見其忠悃和勇敢,而且衆人都相信他必有勝算。可是這回曹操直接點將,是勳聽了就面色煞白,衆人都不禁深感慚愧——吾等無能,乃陷宏輔險地也……別瞧我,我幫不了你啊。
怎麼辦?一口給拒了?不能啊,即便自己功勞再如何大,跟曹操再如何親,當此緊要關頭,得令不遵,照樣會引發曹操無窮的怨恨。周制有“八辟”,到了曹魏,正式入律,稱爲“八議”,包括議親、議故、議德、議功等等,也就是說,根據親疏遠近、功勞大小,一旦犯了罪可能得到減免。律令是這樣規定的,理論上人情不外乎如是,但在君主心目中,什麼親啊故啊德啊功啊,只要一次讓他不滿意了,從前種種,都可以淡忘掉。是勳知道曹操不被逼急了,不會讓自己去冒險,而一旦下此軍令,若待推辭,從此在曹操心目中的地位就必然一落千丈。
我還有無窮的宏圖壯志,我還想改造這個社會,這個時代呢?行百里半九十九,這會兒還不能鬆開抱着曹操粗腿的雙臂啊!
可是當即拍胸脯接令?萬一真有個好歹,那真是“王霸雄圖,血海深恨,盡歸塵土”……
這賊老天又來耍我,早知道就找各種藉口不來前線了,那曹操倒未必會多埋怨自己。本以爲可以坐鎮後方,遠離戰火,就算偶爾跑跑前線,也不過“運籌帷幄”而已,沒什麼風險,誰想到最終還是要重爲馮婦,再搞外交……
荀公達啊,不是我擺不準自己的位置,是曹操他不讓我擺準嘍!(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