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齊怪道:“三市合一,使無時無售賣者,無時不可貨買者,斯善政也,何得謂惡?”就不提咱們還能僥倖趕上點兒冷食,光說整個白天,商賈隨時都可以賣貨,購者隨時都可以買貨,那就比原來方便多啦,怎麼能說是“惡政”呢?
正說着話,小廝送上來一甌熱酒,並碗碟、乾果,隨即表示,有上午新烤的餅,尚有餘溫,新煮的肉,可以切片冷食,以及三五道醃菜——要不要都給三位端上來?馬齊說趕緊的,我肚子都快餓癟啦——“若得飽腹,必別有賞賜!”
小廝退下了,馬齊轉向陳紵,再次追問:“何得謂惡?”
陳紵冷笑道:“三市合一,自然方便,前人豈不知者?”難道從前人都是傻瓜嗎,就想不到這樣買賣雙方都能夠得着便利?爲什麼不這麼做呢?是因爲管理起來太過煩難了呀。坐商和行商,稅率不同,隨便賣點兒東西掙零花錢的老百姓,更是不繳稅的,所以要把他們分開來,方便管理和徵稅。可是如今合三爲一,哪兒有那麼多小吏來管理啊?難道不會造成混亂嗎?
“鄭縣非止三市合一也,且早開晚閉,所爲者不過厚其稅賦耳……”其目的就是爲了多收商稅,但是因爲管理混亂,必然造成收稅不公,長久下去不僅商業難以繁榮,恐怕還會人心離散——這是涸澤而漁、殺雞取卵之法也。
馬鈞不明白了,便問:“何、何得必雲亂也?若乃增、增、增……”馬齊接過他的話頭:“若乃增其吏,未必便亂也。”
陳紵說那就更可怕——“農食其田,工食其技。商食其殖,吏食其祿。前兩者,增物也,後兩者,減物也。雖然商賈不可得無。官吏不可得無,但要在抑制之,使物均平。若百農養一吏,是農將輸其稅半分,若養十吏,是農將輸其稅五分——則吏愈多。而事愈繁,且稅負重,民乃不堪,由是可知矣……”
如今朝廷變更舊制,已經在各郡縣增添了很多官吏。原本長吏私徵,吃用長吏祿米的幕僚,如今都變成了拿朝廷俸祿的正經職位。如此一來,朝廷在官吏俸祿方面的開銷,比從前大了多少倍你們算過嗎?這些糧食、布帛,難道都能憑空產生出來嗎?最終還不都得轉嫁到平民百姓的頭上去?
其後上行下效,朝廷增加官吏數量,如鄭縣這般又增添了很多小吏數量。全都吃用國庫,國家真能承受得起嗎?一兩年可能沒有問題,時間一長。要麼朝廷破產,要麼賦稅沉重,官逼民反,這都是可以預見得到的事情啊!
陳紵痛心疾首,說得馬鈞一愣一愣的,馬齊倒是並不在意。一邊享用小廝纔剛送上來的餅、肉、菜,一邊笑道:“此非茲免所當言也。”
陳紵一瞪眼。說:“國家事,士若不言。何得稱爲士耶?”咱們讀書人都不敢講真話,這國家還能好得了嗎?
馬齊說我不是這個意思——“若朝廷不增置吏,安得開科舉?舊選人法,一郡止歲舉二孝廉、茂才也,安有吾等?故謂他人可言,茲免不當言也。”你本人就是這增設官吏政策的獲益人,怎麼還好意思噴這條政策呢?
陳紵正氣凜然地說道:“吾應科舉,爲謀國也,非謀身也。若試題有所涉及,必直言增吏之弊,望達天聽,以挽頹風!”
馬齊一撇嘴,說你可別胡來——“吾聞增吏與科舉同,皆是公之策也,若乃誹謗之,安可得中?且欲言達天聽,必先爲吏,若不得舉,誰聽汝歟?”你別吹牛皮了,皇帝哪兒能瞧得見你的考卷?你得先順應時勢,好好地考過了,當上個官兒,官兒做大了,纔能有機會上達天聽,發表你的意見哪。
旁邊馬鈞沉思良久,終於忍不住插嘴:“即、即以吾郡觀、觀之……”陳紵說你彆着急,先喝口酒,再慢慢地說。馬鈞趕緊順一口熱酒下去,這才咬着牙關,一字一頓地說道:“過往有訟,比、比年不斷,民有難事,吏不、不肯問。今增吏也,大有改觀……”郡裡官兒多了,各司其職,辦事就簡單、方便多啦,對各縣、鄉的掌控也更加深入了,要是不增設官吏,很多事情都辦不成啊。
陳紵搖頭道:“鄉間自有三老,非大事不必問吏也。”各縣、各鄉的大戶人家是幹嘛吃的?有他們掌控地方不就成了嘛,幹嘛什麼事兒都要勞動官府呢?
馬鈞緊皺雙眉,總覺得他這想法不對,可是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馬齊卻笑:“即有三老,本村無份也。今多置吏,使行科舉,吾等乃可有仕宦之途,豈不佳耶?”要不是有國家增吏、科舉的政策,我馬家休想再復過往的輝煌——我可沒你那麼大公無私,我覺得對自家有利的就是“善政”,對自家沒利的纔是“惡政”哪。
話不投機,陳紵也懶得再跟馬齊廢話,只好撇嘴一笑,自顧自垂下頭去用飯。這頓冷食說不上有多豐盛,但以他陳家的財力,亦不能餐餐有肉——至於馬鈞,估計要倒過來說:生年一十六載,未必餐餐無肉也,比方說趕上馬齊冠禮之類的族內宴請,還是能夠見着點兒葷腥的——如今離家在外,倒得肉吃,也算意外之喜。
隨口便道:“得無鴨肉耶?”馬齊搖頭:“此野雁也。”陳紵不禁腹誹:也就你這般富裕人家,才能分辨得出鴨肉和雁肉的區別,人比人真的要氣死人……
正餐之際,忽聽門口腳步聲雜沓,三人擡起頭來一瞧,卻見氣洶洶衝進來七八名鄉卒,手中有執杆棒的,有提繩索的。當先一名小吏,進得門後便將雙三角眼橫着一掃,隨即擡手戟指馬齊:“拿下!”
馬齊還沒能反應過來,塞了滿嘴的肉也說不出話,便被一名鄉卒狠狠一棒掃在頸項上,撲的便倒,撞翻了面前食案,漿水淋漓,糊滿一臉。隨即另幾名鄉卒過來按住了,以索套項,便待捆綁。
馬鈞驚得呆了,只是觳觫,卻難置一詞。還是陳紵頗有膽色,趕緊站起身來喝問:“汝等何人,何故胡亂拿人?”那小吏瞥他一眼:“此必同黨也,一併拿下!”
鄉卒們一擁而上,當場便將馬鈞也按翻在地。還有兩個來拿陳紵,卻被他後退半步,抄起面前食案來,奮力格住來棒,隨即飛起右腳,將一名鄉卒踹翻在地。
那小吏見了倒不禁膽寒,朝後便縮,口中卻道:“蟊賊,安敢拘捕!”陳紵大叫道:“吾等乃往都中應科舉之士人,何得謂爲賊耶?!”
陳紵陳茲免本籍長沙,其父少年時曾爲郡中小吏,從長沙太守孫堅孫文臺北上,以討董卓。結果陽人一戰,西涼軍敗績,隨即孫堅便得以進入已被燒成一片白地的洛陽城,遣將四外巡哨——陳父也在其中。在巡哨過程中,陳父劫殺了一位逃難的官員,奪其財物,擄得一名婢女爲妻——也就是後來的陳紵之母。但因此舉違犯了孫堅軍令,他不敢再存身於長沙軍中,便領着幾名心腹西走,想要去投奔西涼軍。只可惜無門可入,多方輾轉,部屬亦皆星散,最終夫妻二人便定居在了武功的馬氏邨。
所以陳紵勉強也算半拉將門之後,少年時亦隨其父學過一些粗淺的拳腳功夫。
只是雙拳難敵四手,再說這雙拳本來也就二把刀罷了,兩名同伴徹底幫不上忙,很輕鬆便被繩捆索綁,放翻在地,鄉卒們騰出手來,一擁而上,打得陳紵滿臉烏青,終於同樣淪爲了階下囚。
那小吏搶了三人喝剩下的熱酒,一口氣飲盡了,鄉卒們忙着將冷肉、烤餅塞入懷中,這才押着三人離開食肆。陳紵、馬齊又是喝罵,又是解釋,小吏和鄉卒全都充耳不聞,時間不大,便將三人押至縣署,搡入側廳。
廳上早有一吏高坐,陳紵擡頭一瞧,單樑冠、赭黃袍,腰懸墨綬——難道是鄭縣縣令是峻不成麼?梗着脖子,才叫:“縣尊在上,吾等……”話才說到一半,卻覺腿彎處劇痛,不自禁地就跪了下來——原來是一名鄉卒橫起棒來,給他們一人來了一下:“既見縣丞,蟊賊安敢不跪?!”
原來上坐這名官吏並非縣令,而是鄭縣縣丞。
按照漢制,大縣爲令,千石,其次爲長,四百石,小縣亦爲長,三百石,俗稱“墨綬長吏”。縣令、長以下,設丞一名,典文書,掌倉獄,尉一到二名,主盜賊,這些都是朝廷正式任命的官員。此外亦分曹理事,一如郡府,褚曹掾史多由縣令、長自主徵辟,算是編外人員。
魏制則不同,改鬆散的諸曹爲明確的吏選、戶商、禮文、辭刑、虞度、兵工六科,各命科員,此外還設廷掾以掌監察,都由朝廷任命。只是鄭縣原非魏國五郡,制度初改,難免配員不齊,故此縣丞兼了辭刑,縣尉兼了兵工。如今坐廳的,便正是鄭縣縣丞兼辭刑科員、吳郡人陸平陸均之是也——據說乃臨川郡守陸議之同族兄弟,也不是一個沒有根底的俗吏。
當下眼瞧着鄉卒們押進來三人,打跪在地,陸平不禁冷笑一聲,端起醒木來狠狠一拍,面如嚴霜,斥喝道:“反逆蟊賊,竟敢入我鄭縣,實乃自蹈死地也!速將汝等根底供來,以免吃苦!”(未完待續)
ps:陸平陸均之,乃本書執事geminisylph先生是也,閃亮登場,請大家鼓掌歡迎,順便猜測一下,他會不會便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