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鈞是被幾名小吏繩捆索綁,橫擔在馬背上押到太學來的,一路顛簸,他連隔夜飯都快吐出來了。纔到太學門口,小吏把他揪下馬來,可憐的馬德衡直接就癱軟在地上啦,但覺五臟六腑盡皆移位,眼前金星亂冒,呼吸聲有如牛喘……
小吏正待報門,側旁卻揹着手踱過一名吏員來,瞟了癱在地上的馬鈞一眼,喝問道:“得非明算科士子、扶風馬德衡耶?”擒拿馬鈞過來的小吏匆忙躬身施禮:“正是,乃出納趙郎中遣吾等捕來。”
漢代的官位等級非常粗疏,簡單而言可以分爲三個大的檔次:最高是三公九卿及諸侯等,爲國家重臣;其次刺史、守相、縣令長,守牧一方;第三爲中央和地方各衙署的辦事員。第一等二千石以上,直至上公;第二等四百石以上;第三等高可八百石,最低斗食——斗食者,顏師古注《漢書.百官公卿表》雲:“歲奉不滿百石,計日而食一斗二升,故云斗食也。”
層次不多,距離倒拉得很開。對於高級官吏而言,俸米可養數十上百口人,再加上天子的賞賜和各種灰色收入,不但錦衣玉食,且尚可貨殖也。而中級官員因爲同時往往還要負擔自聘屬吏的開銷,在不貪污的前提下,俸祿也就將夠養活一家人而已(指五口以上的大家)——政論家崔寔就曾經抱怨說:“夫百里長吏,荷諸侯之任,而食監門之祿。”至於低級官員,往往只夠自身溫飽。欲養家人而不可得也,在這種情況下想要禁止他們侵害百姓,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是宏輔在設置魏國官制的時候,就力圖消除這一痼疾,一方面添加了俸祿等次。另方面提升底層官吏的俸養。新官制最高爲上公——文武勳位的前三等皆爲上公——次則公,然後比公,再下中二千石、二千石、比二千石、上千石、千石、比千石、上八百石、八百石、比八百石……直至比百石——也就是過去的斗食。其實所有等次,漢代都有過先例,只是多非同時,最多時候也就十五六級罷了。他給一下子增添到了二十四級。
而且下級吏員的等次大多皆有所提升。
此外,在服制上亦作了一定修改,使得相互之間的等差可以一目瞭然。不象原本漢朝,印只分金、銀、銅三種,綬分綠、紫、青、黃、黑五種。冠自五樑而至單樑,基本上能夠一眼瞧明白的也就四五個層級而已。
比方說擒捕馬鈞的這三名小吏,擱前朝都是斗食,如今領頭的卻有上百石之俸,戴巾幘而着皁衫。至於端立太學門前,喝問捕來者是否馬鈞的吏員,同樣皁衫卻頭戴單樑冠,腰繫雜色印囊。無綬,一瞧就是上二百石的長官哪。隔着三個層級,那豈有不趕緊趨前行禮的道理呢?
那名吏員聞聽來者果是馬鈞。便即喝道:“太尉有旨,除其綁縛,堂上相見。”當即又過來幾名低級吏員,三下五除二解開了捆綁馬鈞的繩索,然後一左一右架着他——沒有辦法,馬德衡根本站不起來呀——便往門內而去。
上百石的小吏趕緊諂笑着問道:“吾等奉命而來。若不繳令,不敢去也。”上二百石的吏員斜了他一眼:“且候。”自顧自地返身入內。
進門以後第一句話:“如此豈可見太尉耶?”當即命人重整馬鈞的衣冠。還打了盆涼水來,拭盡他面上塵垢。這纔再次架起,直入正堂,推搡在地上。
馬德衡暈暈忽忽的,擡起頭來朝上一望。只見正中案後高榻上盤腿而坐一名貴官,頭戴七樑冠,冠飾玉蟬,身穿繡有云紋的赭黃色朝服,腰橫玉帶,金線紫綬——究竟是何品級,他一鄉下士人也認不清楚,就感覺比曾經見到過的扶風太守更顯尊貴。旁又侍立一吏,戴三樑冠,冠飾銀蟬,赭黃色袍服顏色略淺,且無花式,腰橫鑲銀帶,銀線墨綬——與那鄭縣縣令是峻差相彷彿。
至於這二人是何相貌,他眼前還在冒金星呢,壓根兒就瞧不清楚。
只見榻上貴官將身體略略前傾,開口問道:“汝即扶風馬德衡?”馬鈞長長地吐了兩口氣,這才結巴着回答說:“小、小人正是馬、馬鈞……”平生第一遭,他連說自己的名字都打了個磕巴。
兩名官員對望一眼,似都略有失望之色。
戴玉蟬七樑冠的貴官,自然便是上公、太尉是宏輔了,他之所以失望,是瞧着眼前這個馬鈞相貌平凡,形容瑟縮,就是一普通鄉下少年——這便是漢魏之際最著名的發明家嗎?想當年我僞裝士人,才從樂浪乘船到中原來的時候,都比這位要顯得體面些吧?
旁邊侍立的銀蟬三樑冠官員,則是度部出納司郎中趙爽趙君卿。他本以爲能夠算對自己所出九成題目的,就算不是積年老吏,也該是個中年士人吧,不可能比自己和諸葛亮年紀還輕——趙爽是前漢光和五年生人,比諸葛亮小一歲。結果這一瞧,還是個半大孩子嘛,他真能有那般天賦和本領?不禁心中疑竇重生。
是宏輔隨口擲下幾片紙來,柔聲問道:“馬鈞,此爲汝之所答耶?”馬鈞哆哆嗦嗦地膝行而前,雙手撿起來,還沒來得及細瞧,就聽趙爽厲聲喝問道:“且仔細看,真爲汝所解答者耶?!”
是宏輔朝趙爽擺了擺手,那意思,只是個孩子啊,你別嚇他。隨即注目馬鈞,就見馬鈞翻看一下答卷,便即擡頭答道:“確、確爲小人所、所、所……”
最後一個“答”字噎住了,卻怎麼也吐不出來。
是宏輔不禁皺眉,心說這馬鈞是給嚇掉魂兒了呢,還是天生結巴?史書上光說他不善言辭,可沒提他竟然跟鄧士載一個毛病啊。繼續溫和地詢問道:“此題甚難,吾觀汝尚在弱冠,安能爲此?趙郎中故疑有情弊也。可實言道來,恕爾無罪。”
情弊?馬鈞迷糊了,心說這確實是我自己答的題啊,雖說難度的確不小,可要是給夠我半天的時間,經過驗算,就算滿分兒也是拿得到的,怎麼可能有啥情弊?心裡一急,說話也就更結巴了:“無、無、無弊也,確、確……小人、小人……”
是宏輔還要裝宰相涵養,趙爽比他年輕得多,官職也低,早就聽不下去啦,隨手從案上抓起一枝筆來,投擲在馬鈞面前:“既口吃,可即筆答。”隨即反應過來,自己官卑職小,一聲招呼不打就自作主張拿了上官的筆,可是太過失禮啦,趕緊轉身朝向是宏輔,鞠躬謝罪。
是宏輔倒是並不以爲忤,反倒招呼屬吏:“與彼席案、紙筆,並取溫水來。”
屬吏應喏,很快便端來一方小案,擺在側位——坐席倒是現成的——備好了筆、墨、紙、硯,然後拖着馬鈞過來坐下,往他手裡塞了一杯溫水。馬鈞嗓子正在冒煙呢,趕緊三兩口喝完了,還差點兒被嗆得咳嗽,咬緊牙關強自忍耐,隨即提起筆來,寫下幾行文字。
有小吏取來,呈與是宏輔、趙君卿。但見紙上是一筆結構工整,筆觸卻略有些顫抖的隸書:“鈞先考即擅機巧,乃承其志,爲鄉中置水車等物,規矩繩墨,不可離於數算也,遂求周髀、九章及張平子散篇等,略窺門徑。今所答者,皆鈞自作,斷無情弊,上官明查。”
馬鈞也明白了,估計你們瞧我年紀小,不信我能答出所有的題來——看情況,貌似準確率還不低啊——故而懷疑其中有弊。那我就得說清楚嘍,爲什麼會喜歡上的數算之道——造水車、制機括,我不是普通匠人,不願意照貓畫虎,那就必然離不開數算啊,因此從族內求得多部數算之書,自學到了如今的地步。
是宏輔見了馬鈞的申辯,斜瞟一眼趙爽,便即問道:“可敢試否?”馬鈞忙答:“有、有……敢。”也不繞彎兒了,還是光說一個字來得省事兒。
趙爽先朝是宏輔鞠躬致意,然後邁前一步,直視馬鈞,說那我先問你一道簡單的:“今有粟三百石七鬥三升六十分升之十七,欲爲粺米,問得幾何?”
“嘩啦”一聲,就見趙爽和馬鈞幾乎同時掏出算盤來了。是宏輔在旁邊兒聽着,這只是一道簡單的乘法題嘛,雖然數目字實在零碎……然而問題是,不知道粟米和粺米之間的兌換比率,可該怎麼計算纔是?
他是沒有細讀過《九章算術》,其實書中明確有寫啊:“術曰:以粟求粺米,二十七之,五十而一。”也就是說,一份粟米等於五十分之二十七(0.54)份的粺米。
算盤聲“嘩啦啦”響過一陣,幾乎同時停止,馬鈞擡起頭來回答道:“合粺、粺……”想一想,乾脆還是手寫吧,便即提筆得出答案:一石六鬥二升二千五百分升之一千三百二十三。
小吏呈上來,是宏輔一瞧,嚇,這數字還真零碎,估計得到小數點後面四五位了。轉向趙爽,以目相詢。趙爽微微點頭,意思是答案沒錯——由此可見,這個馬鈞確實熟讀《九章算術》,並且扒拉算盤的速度也挺快。好吧,那下面我就出一道難題嘍——
“今有邑,南方而北正半圓也,各中開門,出北門三十二步有木,出南門十七步折向東行,至三千六百二十一步見木,問邑東西幾何?”(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