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這年月沒有什麼保密意識,但倘若事情只在小範圍內發酵,所引起的波瀾自然也不會太大。可是如今太子曹昂竟然親自跑去白馬寺要求落髮出家,把原本的宮掖之事給一杆子捅到民間去了,那還會有人聽不到傳言嗎?
這可是天大的醜聞啊!
且說白馬寺的僧侶自然不敢接納曹昂,曹昂便跪在佛像面前,長久地不言不動。曹操聞報,勃然大怒,便即遣人將曹昂接回宮中——可問題是你還並沒有廢黜曹子修的太子之位,他堅決不肯挪窩,難道誰敢把他給綁回去不成嗎?除非曹操親往……問題堂堂天子,哪有跑佛寺裡去迎兒子的道理?
父子倆就此頂上了牛,曹操說你要再不回來,我就一把火燒了白馬寺,並且下詔全國禁絕釋道;曹昂說要我回宮也簡單,除非老爹你放了獄中的僧人,而且允許我繼續拜佛。
曹操乃與親眷、重臣們商議,太傅、新城公曹德說啦,爲今之計,只有暫且依從太子,把那和尚從牢裡放出來爲好。曹操一咬牙關,說左右不過一個鄉下和尚,說殺也就殺了,說放也就放了,問題我咽不下這口氣!夏侯惇就說:“乃可挾此僧往說太子也。若彼肯言釋道之虛妄,太子必悟。”解鈴還需繫鈴人呀。
曹操說你以爲我? 沒有想過這招?我早就派人去威脅過那和尚啦,說要麼你去勸說曹昂回頭,要麼就等着餐項上一刀吧,誰想那和尚骨頭特別硬。百般用刑。卻堅決不肯屈從。
夏侯惇就問了。您派誰去威脅那和尚的?見有一位舌辯無雙之士在朝,幹嘛不請他幫忙呢?曹操這才猛然醒悟,當下注目是勳:“宏輔可爲朕說動此獠否?”
是勳心說我就知道,最終這路事兒還得落到我的腦袋上。話說他對自己的口舌之利,向來是很有信心的,唯獨這一次真沒把握——“臣素不喜釋道,不明其理,且聞佞佛好釋者。往往如墮迷夢,身陷淵藪而不自知也,恐非言語所能動者矣。”對於那些宗教分子、狂熱信徒來說,還真不是依靠辯論就能讓他們幡然悔悟的呀。
曹操一皺眉頭:“朕今唯賴宏輔,卿可試往動之。”你就先試一試看再說吧。
是勳無奈之下,只得接受了這一指派,於是前往洛陽獄中去見那個和尚。當然在會面之前,他得先調來那和尚的相關檔案瞧瞧,以期做到“知彼知己,百戰不殆”。然而不看還則罷了。一看之下——我靠這裡面必然還有隱情!
於是坐於獄中,命提那和尚過來。時候不大。獄卒就把和尚拖拽來了,是勳定睛一瞧,只見對方赤裸着上身,從面部直到胸腹、脊背,佈滿了縱橫交錯的鞭紋,皮肉外翻,鮮血淋漓,光看着就足使人心驚膽戰。如此重刑之下,這和尚仍舊不肯去勸說曹昂,看起來自己今天確實要啃一根硬骨頭啊。
獄卒把那和尚拖到是勳面前,才一鬆手,那和尚便努力掙扎着爬起來,雙膝盤屈,全跏坐下。是勳命取溫水過來,給這和尚飲了,然後擺一擺手,摒退衆人。
和尚喝完了水,把陶碗輕輕放在案上,然後雙手合什當胸,也不去瞧是勳,卻緩緩闔起了雙目。是勳不禁冷笑道:“契闊歲久,法師還記得我否?”
和尚聞言,微啓雙目,上下打量了一番是勳,茫然道:“貧僧眼拙,未識施主之面……”是勳直截了當地回答道:“我營陵是宏輔也。”
那和尚聽聞此名,不禁微笑:“是太尉……昔在徐州陶恭祖駕前,曾略識半面,歲月匆匆,時光荏苒,昔日翩翩士子,今朝一國輔臣,貧僧睹面不識,還請恕罪。”
是勳忍不住擡起手來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心說是啊,想當年自己年方弱冠,嘴上連毛都沒幾根,如今卻將屆四旬,長鬚當胸——原本就不算多麼稔熟,這再分別二十年未曾見面,一般人確實認我不出來。
那麼這和尚乃是勳故人,究竟是誰呢?他俗家名字叫做笮融,字偉明,乃徐州牧陶謙之臣,不過這位笮偉明先生並非忠誠之士,卻是亂世梟雄,率軍攪擾徐、揚兩州,所過多殺吏民,手上血債累累。他本就信佛,後來兵敗逃亡,不知道怎麼一來竟然大徹大悟,真的去做了和尚,並取表字的諧音,道號“緯氓”——那意思大概是:一介宣揚非儒家學說的愚氓而已。
曹操不知道緯氓即笮融也,是勳卻深曉此人根底,緣由是緯氓曾經駐錫鄭縣,宣揚佛法,而鄭縣令恰好是是勳的從弟是峻。是峻首先認出了緯氓的真身,於是寫信給是勳,問該如何處置。是勳回覆說你暫且監視即可,他要是真的“放下屠刀”,此人昔年名聲雖惡,跟咱們還真沒什麼深仇大恨,就不必多造殺業啦。
然而是勳料想不到的是,一來二去的,是峻竟然與緯氓結爲好友,並且接受了對方的教化,也開始信起佛來了;更想不到的是,緯氓和尚在鄭縣呆了整整三年,突然不知道抽了什麼風,竟然來到洛陽郊外,駐錫白馬寺,還跟曹昂見了面——就此惹出了這麼一場滔天風波來。
於是是勳直截了當地詢問緯氓:“法師在鄭縣甚樂,何故東來?誰引汝東來者耶?”究竟是誰教唆你來摻和曹氏立嗣之爭的?!
緯氓搖一搖頭,微笑道:“貧僧自來,並無人引,若言引者,豈唯佛乎?欲宏佛法,當居國家之中,故此遠來洛陽耳。且白馬寺爲中土聖地,貧僧想望久矣。”
是勳一撇嘴,那意思——我不信。
緯氓乃道:“貧僧不意而遇太子,太子仁厚,亦有佛心。是故傳法於之。並無意涉天家事也。今飛來橫禍。落魄至此,未知太子如何?太尉可能相告否?”
是勳冷冷地一笑:“太子欲效佛陀,入伽蘭之寺,而斷父子恩義,豈非汝所教者耶?”
緯氓聽了這話也不禁大吃一驚:“貧僧實不曾教太子如此!”
是勳說不是你教唆的最好,那麼你就前往白馬寺去勸說太子,讓他放棄釋道,與天子言歸於好吧。如此一來。天大的禍事皆可消弭,國家得以安泰,你的性命也能夠保全。
緯氓沉吟少頃,最終還是搖一搖頭:“太子既有向佛之心,貧僧又焉能勸其去正而就邪耶?貧僧願往白馬,說太子返回宮內,謝罪天子,然終不能斷其佛緣也。”
是勳有些不耐煩了,一拍桌案:“汝竟待如何?可明言也!”
緯氓淡淡一笑:“吾待如何,以太尉之智。不難察也。自漢之桓靈以來,人心墮落、世情毀蕩。百姓輾轉泥塗之間,誠末世哉。欲求得拯,當修己身,皈依佛陀,舍此恐無他途。太尉輔佐天子,定中原而創制度,注經典而教士人,似若有功,其實緣木而求魚,終不能致太平者也。若使人人信佛,斯可安靖。”
是勳一挑眉毛,說原來如此——你是想把曹魏的太子、將來的天子給教成一個佛教徒,詔命全天下人都信仰佛教,是這樣吧?
緯氓先是點頭,繼而又搖頭:“若太子無佛緣,貧僧亦不能教之,既有佛緣,乃可度也。先度其君,再度其民,無須詔命,自然上行而下效也。若使中國爲佛國,斯可永享太平,再無戰亂矣。”
是勳真是又好氣又好笑,說你哪兒來的這種妄念妄想——“佛有何力,能致太平?”
緯氓說佛有大智慧、大神通,不過這些說了你也未必明白,更未必相信,只是——“若使皈依釋道,研習佛法,可開宿慧,去諸般妄想,棄絕爭心,但無爭心,自無爭行,人人不爭,太平可期也。”
是勳說中國自有儒經,何需佛法?“儒教人懷仁心、爲善行,知序而禮讓,其與釋道究何異耶?”緯氓說儒學若是有用,就不會出現漢末的天下大亂啦——“以是知其無用也,非至道也。何者?儒分人爲君子、小人,君子勞心,小人勞力,君子習六藝,小人但凜從而已。如此則君子自命爲尊,自然苛薄小人,小人不明道理,必生怨心……”
是勳聞言,不禁凜然,心說這這個姓笮的混蛋想得還挺深啊。緯氓的意思,說白了,就是儒教只是爲統治階級服務的,要求統治階級自我修身,以維護其統治地位,被統治階級根本不需要思考,只要接受這種統治秩序,老老實實跟在大人老爺們屁股後面勞動就好啦。那麼既然地位不平等,所謂的“君子”也即統治者自詡高貴,瞧不起“小人”也就是被統治者,自然會苛待他們;而被統治者根本無法接受教育,也沒有太高的覺悟,受到苛待自然怨憤,社會就此割裂,亂相就此萌生……
“……漢之亂,始於羌胡,繼而黃巾,皆以下而逆上者也。釋道則不同,目衆生平等,止佛性有高下、信仰有誠與不誠而已,乃使誠者以教不誠,自然各安其位,不起爭鬥矣。”
是勳心說我還以爲你妄圖造一個沒有階級區分、階級剝削和壓迫的大同社會出來呢,敢情鬧了歸齊,只是要以佛法教化老百姓,從此安於受剝削、奴役的命運而已啊——也是,宗教本來就不過是麻痹人心的麻藥罷了。
可是自己又該怎麼說服這個宗教狂熱分子呢?跟他講道理估計是講不通的,難道自己能夠跟他說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決定社會形態、階級構成、治亂興衰嗎?他能聽得懂嗎?籌思少頃,突然開口問道:“若使中國爲佛國,必能太平安寧否?”
緯氓說那是肯定的,也是我致力要達成的目標。
是勳乃一撇嘴:“汝知孔雀王否?彼自佞佛,且詔使國民皆皈依之,然享國不滿百年,即分崩離析而滅。佛生天竺,而今天竺已無多佛子矣!”(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