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氏在曹操面前吃了癟,回去以後是如何向曹丕稟報的,不得而知。但隱約得到的消息,曹丕近年來多納姬妾,本來就日漸疏遠甄氏,此後夫婦二人更是連着吵鬧了好幾回,皇后卞氏被迫親往東宮,去爲他們小倆口排解糾紛……
然後就是壓斷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某日丁儀在府中遇刺,被發現的時候還剩下最後一口氣,扯着嗓子高叫道:“太子害我!”曹操遣校事密偵此案,在勘察現場的時候,不期然搜到了丁儀與鄄城王曹植的多封往來書信,曹植在信中請求丁儀“候太子疏虞,即可密奏主上,使失寵信”,還承諾“孤若得國,正禮當爲宰相”。
丁儀官爲右刺奸,是權勢已可凌駕於盧洪之上的大特務頭子,爲人倨傲、忌刻,多次構陷朝廷大臣。據說昔日毛玠被貶,即有丁儀從中推動,其後選部右侍郎徐奕又因與之不和而遭讒毀,外放魏郡太守。尚書僕射何蘷嘗面斥丁儀,屬吏傅選勸他:“儀已害奕,子宜少下之。”何蘷回答道:“彼爲不義,適足害其身,焉能害人?且懷奸佞之心,立於明朝,其得久乎!”丁儀聽聞此言,即發何蘷陰微事,貶其爲蒼梧太守。
所以如今丁儀死了,雖然只是遇刺身亡,卻天幸從他府中發現了與鄄城王交通的密信,當下牆倒衆人推,羣臣紛紛上奏彈劾丁儀,尤其御史段瑕,貌似早有準備,一口氣羅列了丁正禮的十二條大罪狀,並且請求趁機廢掉刺奸、校事。曹操亦怒,即下令將丁儀戮屍陳市,其弟丁廙也被貶出都外。同時行文鄄城,斥責曹植,削掉了他兩個縣。
——天可憐見,鄄城國原本不過才四個縣,如今削除其半。就此變成了普天下最小的郡國。
當是氏父子與桓範討論這樁風波的時候,桓元則沉吟良久,注目是復,問:“吾不識公子消息從何而來也。唯請問二事,未審公子知否?”
是復說你問吧,但凡我知道的,就一定會說。桓範便即一枚枚地豎起手指來:“其一,任城王遇害事。本使校事劉慈密勘,如何丁儀奏上,雲太子甚可疑耶?其二,丁儀遇刺,誰人踏勘?府中書信,誰人得之?”
是復聞言,微微一皺眉頭,說這兩樁事我還真都不清楚,你等我去打聽打聽,過幾天再告訴你吧。他自然是去找盧洪打聽。並且很快就得到了確實的消息——
原來魏朝的特務系統分爲校事和刺奸兩個部分,校事只管偵察和捕人——有如“行動隊”;刺奸則負責綜合、甄別情報和審斷案件——乃是文吏。當日曹操派軍中校事劉慈去偵破曹彰遇刺一案,劉慈回來稟報丁儀,二人在覈對了情報以後,本來應當一起去向曹操彙報的。然而事到臨頭,劉慈卻突然間病倒了,丁正禮這才單獨稟報曹操。
至於丁儀遇刺以後,根據盧洪所說,本來應該他去偵辦,但副官劉肇卻主動請纓。並且親自在丁儀府中搜出了與曹植的來往密信——此劉肇,即劉慈之胞弟是也。
是復回來一報答案,桓範乃冷笑道:“此必劉慈兄弟從中取事,無疑也。”而至於他們這麼做。純出爭權奪利,爲了坑陷丁儀呢——丁儀是曹植的黨羽,他向曹操奏報說謀害曹彰,曹丕嫌疑最大,倘若查出來有誤,他肯定跑不了啊——還是受人唆使。爲了對付曹植,那就不得而知嘍。
反正丁正禮和曹子建是拴在一根草上的螞蚱,一個出事,另外一個也肯定跑不了啊。
是勳望一眼是復,那意思:劉氏兄弟是何來頭,估計你查不了,你去關照盧洪多加小心吧。
桓範接着分析,說經過這件事,同時兩名皇子要遭殃。一是曹植,不但交通朝臣,而且還交通皇帝最親信的刺奸,此舉大犯人主之忌——咱們權當那些信是真的——削國事小,估計他就再與儲位無緣啦。第二個是曹丕,我們還當易儲的風波已悄然而過呢,如今他有殺害丁儀的嫌疑,也有動機,若不能還其清白,估計風波再起,儲位不穩啊。
只是我估計這案子落到劉氏兄弟手中,曹丕很難洗脫身上的嫌疑……
果然,不久後的某日晚間,曹操突然召見幾名重臣,包括:太傅曹德、太尉是勳、護國曹仁、輔國曹洪(柱國夏侯惇仍在病中,不克與會)、中書令王朗、尚書令華歆、御史大夫桓階、中書左僕射劉先、尚書左僕射邢顒和新任御史中丞賈詡。先展示了校事的調查結論:實太子密遣刺客謀害丁儀也。
是勳把報告書前前後後讀了好幾遍,發現物證不全,人證皆死,主要斷案的緣由是曹丕早就痛恨丁儀,多次在近侍面前口出“吾必殺之”之語,以及丁儀臨死前高呼那句:“太子害我。”這特麼簡直就是“莫須有”啊!
羣臣亦大多表示,這案子斷得不明,丁儀不一定真是太子派人刺殺的。曹德就問了:“陛下可曾以示太子,太子如何說?”曹操冷哼一聲:“彼焉敢自承?自然矢口否認。”
羣臣正要再勸曹操換套班子,重新調查此案,卻聽曹操斷然說道:“此子已不堪繼大統,當廢黜之。今召卿等來,共議以誰繼之也。”
臣僚盡皆大驚,桓階首先發言,說:“太子何辜,而因此不實之事而廢之耶?陛下三思。”曹操說了:“此子前聽婦人言,致害軍行事;朕使其禁宮自省,而反怙惡不悛。今民間又傳彼謀害兄弟,並刺丁儀也,人言洶洶,豈不可畏歟?”
是勳心說曹丕哪兒“怙惡不悛”啦,他的態度別提有多老實了……但此爲宮中密事,曹操不肯說實話,外臣也無從明瞭究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啊?突然間形勢急轉直下,就因爲死了一個丁儀,臨終前高呼“太子害我”,曹操就要廢掉曹丕?這說不通啊。
——倘若是覆在此,估計就不會象他老爹那麼驚詫啦。
衆臣紛紛諫阻,曹操只是不聽。是勳揣摩曹操的心思,一是本就不大滿意曹丕,趁機換馬;二是曹丕身陷如此窘境,最關鍵民間謠傳甚囂塵上,除非有明確的證據可以還其清白,否則這威望估計再也難以提升上去啦——人人皆疑的儲君,曹操怎麼放心把大位傳授給他呢?
問題前後幾樁都是無頭迷案,又牽涉天家事,一般的刑偵機構還真未必能夠調查得清楚真相,至於刺奸、校事……能量或許比正經司法、監察機構要強,問題裡面混進了別有用心的丁儀和劉氏兄弟,就算靜水也要給你攪混嘍。在此種前提下,民間謠言就不可能止息——老百姓是最喜歡“陰謀論”,也最喜歡把事兒都往貴人身上扯啦。
自然老百姓沒有什麼發言權,但作爲封建統治階級大本營的曹魏皇室,不可能絲毫不顧忌士大夫們的觀感。陰謀的目的就是把曹丕搞臭,看起來基本上算是達成了目的……
曹操是個聰明人,但難免身在局中,一葉障目。而即便他真的已經猜到了真相,那麼欲還一個兒子清白,就必須犧牲自己的另外一個兒子——曹衝聖眷猶在曹丕之上,曹操真能下得了這個狠心嗎?
羣臣紛紛諫阻曹操,只有是勳垂頭沉吟,良久不語。曹德見狀,暗中橫過手肘來拱了是勳側肋一下,那意思:琢磨什麼哪?你也趕緊開口勸勸我哥吧。
是勳於是先痰咳一聲,吸引衆人的注意力,然後伸手一指那份報告書,緩緩地說道:“此情或有……”隨即在衆人詫異的目光中大喘了一口氣,接着道:“亦或無有。陛下欲廢太子,即此何以服衆?”你到底打算用什麼理由來廢掉曹丕的太子之位呢?
曹操兩眼一翻:“可使其自辭也。”反正已經有過一位太子主動辭位了,還怕再來第二個嗎?我還需要去找什麼理由嗎?
是勳還待再勸,卻被曹操一擺袖子給攔住了。隨即曹操眼眶突然間一紅,黯然說道:“吾家本非天家,昔爲漢臣,四方征戰,家中諸子,子修最長,常仕身側。餘則子桓、子文、子建等相遊戲,總角無猜,和樂融融。不想既受天命,爲一冢子位,而至兄弟反目,鬥角勾心,見之豈不使人悲哀,且戰慄觳觫也。今若仍以之爲嗣,恐朕百年後,將分裂國家,且鬩牆而互害也。爲人父者,豈忍見此?”
是勳聞言,不禁嚇了一大跳,心說你這是什麼意思?怕幾個兒子爭來奪去的,將來會自相殘殺?那麼除非你拋棄帝位不要,或者……
曹操感傷已畢,表情卻又瞬間更改,“啪”的一拍桌案,怒目圓睜:“朕意已決,正不必多言。且言誰人爲繼可也!”
曹孟德馬上皇帝,威勢一抖,實足駭人,羣臣乃皆不敢再多勸阻。當下冷場了好一會兒,還是曹德先開了口:“以序論之,當爲子建……”
曹操一皺眉頭:“子建不可!”才揭出他跟丁儀暗通款曲,有謀奪儲位之意,我也才削他藩國,懲罰過他,怎麼可能立他當太子呢?隨即目光冷冷地掃過衆人,問:“子盈可乎?”
是勳心說誰都可以,偏偏就是曹衝不成!(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