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階引用荀攸昔日所言“冠者在稚不可立”的理由,指出曹髦尚未成年,不可冊爲太子。曹操當即一扳手指頭,加以反駁:“漢景九歲而立爲太子,漢武七歲,漢元亦八歲也……”一口氣提了六七名漢代君王,隨即便道:“彼等冊立時,多有庶兄,而不用也。”
說着話再次環顧羣臣:“皆雲立長君而可固國家,未聞立長嗣而可固國家也。朕欲立太孫爲嗣,非即傳位於太孫也,何得以未冠而云然?卿等以爲朕之將死耶?!”
是勳心說當初廢黜曹昂的時候,你可不是這麼說的啊,大致意思我還記得,是說估計自己未必還有十年壽命,所以不可能有足夠時間扭轉曹昂已經定型的性格,還是趁着自己尚在人世,趕緊換一個太子爲,?好……那會兒你還身體康健,無病無災呢,如今一病好幾個月,原本幾乎已將痊癒的頭疼病也再度反覆發作,倒說自己不會很快死,所以不怕太子年紀小?真是人嘴兩張皮,咋說咋有理……
然而若此爲庶民之言,就算再有道理,人也會直接上一棍子將其打翻在地;此言若出於天子之口,哪怕明知道是狡辯,臣子們也不敢隨便反駁。是勳是已經打定主意不說話了——要再讓曹操“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自己這張臉還往哪兒擱去?他只是在心中模擬對答:我若是怎麼怎麼說,曹操又會怎麼怎麼破……
其餘羣臣繼續諫阻,然而是勳聽來聽去,就沒有比自己暗中籌思更高明的言辭。而即便自己開了口。也未必真能扭轉曹操的想法。若天子之意不改。哪怕真把他駁得啞口無言,又有什麼意義?逼急了直接把你轟出宮去都是有可能的!
罷了罷了,反正是你曹家的天下,我只要秉持着原本反對荀攸“三不可”時候的初心,儘量利用自己的聲望和能力維護相對完善的官僚體系不被破壞即可。管你將來哪個二世登基呢,在自己的構築的體系下,就不大可能真步了李斯的後塵,那又怕得何來?
總而言之。曹操直到最後也沒有改口,並且數日後曹丕“主動”提出辭去太子之位,曹操在朝堂上宣佈以太孫曹髦爲嗣,再度引發了更大範圍的惶恐、不解,以及紛紛上奏勸諫,但曹操無一聽從。段瑕段思闕這回算是踢中了鐵板,連上三封奏疏,請天子收回成命,言辭逐漸激烈,曹操一怒之下。將其外放爲番禺令——直接趕廣州去了。
年僅十四歲的曹髦就此得以上位,消息很快便通過潛伏的奸細傳到成都。劉備聞報,不禁長嘆道:“魏氏廢子而立孫,廢長而立幼,操若即死,國必多事——此皆孝直之謀也,惜乎!”
他惜的是法正已於不久前病逝了,劉備痛失股肱,甚至幾度哭厥了過去。
法正是在從漢中返回成都的途中病逝的。他本來就因爲龐統攻入長安城而鬱卒吐血,其後帶病操勞運補事宜,病逝愈發沉重;等到龐統中箭而亡,劉備也得以全身而歸漢中,法孝直心情略略放鬆,病情似有起色,於是冒着秋日寒風出城迎接劉備,病再反覆,終於藥石罔效……
那麼劉備爲什麼說“此皆孝直之謀也”呢?因爲此番爲曹衝謀劃毒殺曹彰、扳倒曹丕、刺殺丁儀、陷害曹植等事的,正是那個是勳頗有些關注,是復卻打聽不出其來歷的“尹耒”——其實此人不叫尹耒,只是拆字假名,本姓伊名籍,字機伯,爲劉備之親信也。
伊機伯雖然出身山陽,但青年時代即隨劉表出鎮荊州,後逃蜀以歸劉備,就政治集團來說,屬於龐統荊州派一黨。所以法正曾向劉備獻計,離間曹操父子(當時還指的是曹昂)之間的關係,說:“操子甚多,但昂去位,諸必爭嗣,各擁黨羽,其勢瓦解冰消,不爲難也。”劉備問他誰人可遣,法孝直就推薦了伊籍——一則伊機伯聰明機斷,堪當此任,二來也是爲了放伊籍於外,可以削弱荊州派的勢力。
伊籍初從曹昂,其實沒能派上太大用處,等到曹昂去位已成定局,他便改名換姓,潛往關東,最終巴結上了去都之國的曹衝。正如是勳所猜想,曹衝雖然聰穎,終究年歲還小,以他的智慧,未必能耍得出那般狠招,其實都是尹耒也即伊籍所教;而以曹衝一介藩王的能量,殺兄誣兄也非易辦之事,一靠劉氏兄弟的策應和丁儀爲了曹植的利益而被當了槍使,二靠伊籍所可以運用的蜀漢在中原的間諜系統。
一開始劉備覺得伊機伯東去已久,卻不見什麼成果,還打算把他召回成都來的,但伊籍卻執意不歸,還寄信劉備,說陛下且再容臣三年,必有以報之也。等到曹髦被立爲太子的消息傳到成都,劉玄德不禁慨嘆伊籍之智,以及法正用謀之深、識人之明——只可惜機伯尚在,孝直卻故去了呀!
劉備心傷法正之死,再度垂淚,等傷心完了,卻又不禁想起自家之事來。你說曹操立了一個年幼的太子,好歹人都十多歲啦,而自己的幾個兒子尚在沖齡,並且全是庶子,就沒有一個嫡子——這比曹操還不如。如今看起來,想靠自己五旬的歲數擊敗曹操,恢復中原,重光漢室,希望是相當渺茫的,必須得做好長期對峙和抗爭的準備,那麼一旦自己薨逝,這一州之基業又將託付誰人?
劉玄德急着生個嫡子出來,於是徹底忽略了幾位側妃,每夜都留宿於正宮吳皇后的寢殿。誰想一番賣力耕耘,不但毫無收穫,反倒把身體給累壞了……
曹魏延康六年,同時也是蜀漢章武六年,五月間,漢帝劉備病勢沉重。已到彌留之際。匆忙下詔。命驃騎將軍關羽返都覲見。
關羽這個時候正率兵攻伐南中,在李恢的配合下,很快就擊破朱褒、雍闓等部,將二人團團圍困在朱提城內。朱褒等人匆忙遞上降表,表示願意重歸大漢懷抱,但李恢勸關羽說:“彼等勢窘而降,非真降也,聞黃忠已自句町北上。則大軍退,彼等必然復叛。盍攻滅之,梟其首級,以威南中?”關羽本打算採納諫言的,卻突然間接到了劉備的快馬傳詔,於是被迫暫時應允朱褒等人,自己匆匆率軍返回成都。
劉備於寢宮內摒去衆人,獨會關羽,對他說:“朕自起兵以來,艱難輾轉。遂有此一州之地,以賡續漢統。惜乎天壽不永。行將辭世矣——但恨篡逆未平,中原未復。雲長與朕識於微末,相攜至今,情同兄弟,當進位大將軍,善輔我兒,固守蜀中,以待中原有事,完我夙志也。”
關羽伏拜在劉備榻前,涕淚交流,先是大表了一番忠心,隨即就說啦:“臣能力不著,幼主尚在沖齡,恐獨身難以佐之也,請更命輔政大臣。”
劉備一把抓住關羽的手,把對方的腦袋扯得更近一些,低聲說道:“胡謂朕將傳位禪、永也?”
關羽聞言大驚:“陛下此何意耶?”劉備沉聲道:“所指與朕爲水火者,曹操也,操以急,朕以寬;操以暴,朕以仁;操以譎,朕以忠;每與操反,事乃可成耳。是故既操以孺子爲嗣,朕又焉可蹈其覆轍?今無嫡子,而二庶子初離襁褓,其母尚壯,何得繼統?得無效孝武皇帝殺其母而立其子耶?朕不忍爲此惡事也。況於曩者天下一,霍光乃能善輔孝昭皇帝,今漢室陵替,僅餘一州,卿之忠悃過於霍光,而才具未足,如何輔導孺子,以御曹操乎?”
關羽心說那你是要立劉封爲太子啦——“封雖長健,終非陛下骨血,豈可以大位相授耶?”
劉備說我這也是無可奈何啊,親骨肉年紀實在太小,扶不起來,若待身死國滅,反倒是我害了他們,況且——“朕尚有何面目往見漢之列祖於地下耶?封雖非吾子,亦得劉姓血脈……”劉封母家姓劉啊,論血統說不定比我更靠近東漢諸帝——“封素畏敬於卿,今與益德亦相莫逆,二卿爲輔,或可全蜀,以待天時也。”
劉封這會兒不在成都,而跟張飛一起守備漢中。想當初從關中退兵,張飛、黃權、劉封等將一起斷後,培養起了“同志般的深厚友情”,張益德見天兒在上奏中爲劉封說好話。劉備琢磨着,自己若然傳位給幼小的劉禪,則劉封在外,必不肯善罷甘休,他有張飛爲其羽翼,怕是會惹出天大的亂子來呀,若然曹魏趁機進兵,估計自己親兒子當不了幾個月的皇帝就會完蛋。還不如干脆傳位給劉封,則有關、張爲輔,情勢要穩妥得多,只要守住漢中天險,熬到曹操駕崩,曹魏必然內亂,或許還有機會恢復中原,一統天下……
當然啦,一切都要看天意。若然曹操一直拖着不死,硬撐到曹髦成年甚至壯年,那我劉家完蛋定了……也是我壽數比不過曹操,此非戰之罪也。至於劉封將來會不會苛待我的親兒子,也只能各憑良心了——起碼我若主動傳位劉封,他就不大容易拉下臉來,對我親兒子不利了吧。
當下向關羽傾訴自身的無奈,反覆陳說傳位劉封的理由,君臣二人淚眼相看,唏噓不已。關羽辭出之後,即受大將軍位,暫攝朝政,隨即便下令召劉封速到成都來,見他乾爹最後一面。
因爲擔心劉備病重不治的消息爲曹魏方偵知,所以還不敢明着說冊立劉封爲太子,只想先召來劉封,再在劉備病榻前拜命。再說了,其實關羽並不看好劉封,仍想着找機會再好好勸勸劉備,還是以親兒子劉禪繼嗣爲好。倘若劉備改變了主意,那麼劉封在外,確實是個相當不穩定的因素,正好趁其來都,軟禁起來,以免生亂。
然而左等劉封不來,右等劉封不到,劉備卻再也熬不下去啦,終於與世長辭——享年五十五歲。所傳遺詔主要包括三方面內容:一,以劉封爲嗣君,繼承帝位;二,以大將軍關羽、車騎將軍張飛進驃騎將軍、鎮東將軍吳懿進車騎將軍、興業將軍李嚴加中都護,並尚書令射援、御史大夫徐庶,共同輔政;三,暫且封鎖消息,秘不發喪,以期麻痹曹魏方面。
關羽齎遺詔,即召羣臣於殿上宣讀,羣情大譁:“此真陛下之遺詔耶?何以不立其真子,而授假子位?!”關羽曾經聽劉備提起過,傳位劉封之事,他還跟射援、徐庶事先打過招呼,因此便即注目射援,希望他來做個佐證——誰想射援垂首不語。再滿大殿找徐庶,唉,徐元直卻爲何不見出席?
正在疑惑,忽聽一人大叫道:“此非真詔也,必關雲長與劉封共謀儲位,害天子而造僞命!”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