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裴母的操心未免多餘,蓋因她的兒子裴虎已然接到調令,即刻遷調太尉府,升任太尉主簿。
主簿,乃爲各級主官屬下掌管文書的佐吏,官秩雖不如僕射輔官高,卻是實打實的長官親吏,類似後世華夏各級政府的秘書長,熟悉華夏體制之人,應是曉得這位置有多重要的。
太尉位居三公,府署屬官的位秩很高,太尉主薄自然比其餘官署和地方官府的主簿官秩要高得多,秩六百石。
裴虎有戰功打底,軍職也不低,拔擢升遷入太尉府任主簿本就沒甚麼可非議的,然真正讓羣臣無話可說的是,皇帝陛下此舉非但不是徇私,反是藉此狠狠爲朝廷和漢軍將士“刮”來一大筆貲財。
雙擁基金!
皇帝劉徹當殿拋出這個新詞,太尉郅都隨即附議,且號召臣民捐輸時,滿殿羣臣盡皆譁然。
皇帝陛下登基十餘載,從未明着讓臣民向朝廷捐輸貲財,即便是皇后創辦的長秋基金,募集的善款也不視爲捐輸,不入國庫而入長秋府私庫,由大長秋卓文君負責基金運作,也就是皇帝陛下所謂的“私募基金”,只要遵紀守法,朝廷各府署皆無權介入。
不過說實話,皇帝提議創設雙擁基金,羣臣還真不敢出言反對,倒不是畏懼會因此惹惱皇帝,而是唯恐引發漢軍將士乃至數以百萬計的軍眷憤怒,戳着他們的脊樑骨啐唾沫。
所謂雙擁,乃擁軍優眷之意,募集貲財對傷殘及退伍將士進行撫卹安置,對軍眷優待照拂。
朝廷制定的將士和軍眷原有待遇不減,雙擁基金則視具體情形對他們給予額外的補助和幫扶,譬如某些鰥寡老兵,即便有大筆貲財,也很可能無法打理生活了,雙擁基金就可遣僕役照看他們,甚至是養老送終。
光懂得撥款發錢,無異拿錢買命,是不行的。
大漢鐵血尚武,適齡的健全男子須服兵役或出重金代役,對軍人和軍眷更是極爲關照,沒人敢反對提高軍人待遇的。
皇帝劉徹亦想借此爲“公募基金”定立範制,雙擁基金的整個架構很是完善,非但由太尉府執掌,更成立了所謂的理事會,比長秋基金更進一步的制度化和透明化。
丞相府,御史府,大農府,廷尉府,四府集司和計司僕射皆爲雙擁基金理事,負責監管募貲數額和貲金撥付支用,且每月對外公佈詳細賬目。
太尉郅都出任名譽理事長,且垂爲定製,後繼的太尉皆需如是。
真正負責雙擁基金的貲金調度者,則是太尉主簿,這差事無疑是落在了即將就任的裴虎頭上。
他早年出身寒門庶戶,成丁即入伍從軍,用了近十載光陰從普通兵士一步步升遷到騎營軍候,最瞭解軍中將士的實際需求,黃埔軍學畢業的“學院派”世家子弟和久居高位的老將軍們,遠不如他這般“接地氣”。
弱冠之齡的裴虎,執掌如此重要的基金運作,羣臣本是頗有非議,然賢王劉非突是向雙擁基金捐輸十萬金巨貲,驚得羣臣盡皆噤聲。
十萬金!
裴虎日後若不再升官,太尉主簿秩六百石,不算其他額外貼補和節慶賞金的話,每年秩俸可拿不到十萬錢,一金抵萬錢,十萬金足夠他掙一萬年!
賣官鬻爵麼?
大耳刮子扇死你,拿十萬金爲女婿買個太尉主簿,真當賢王人傻錢多麼?
可憐天下父母心!
劉非哪裡是爲女婿,皆是爲了他的傻女兒,也是爲了賢王府。
擅闖軍中禁地,真若從嚴治罪,是要掉腦袋的,況且她不是誤入,是刻意潛入,犯意極爲明顯,若非早早被發現並擒下,真的闖入灞上大營,太上皇和皇帝都不敢再徇私護短,賢王府更要被牽累。
大漢軍律何其森嚴,立朝至今,因觸犯軍律而被梟首夷族的王侯公卿多得是!
不妥善解決此事,如何向將士交代?
真以爲太上皇下旨賜婚,你女兒就能免罪,你女婿還能升官,憑甚麼?
這十萬金倒也不白拿,裡頭還是有門道的。
翁主劉徵臣意欲效仿昔年的皇后叔母,將日後正婚的納徵禮和收取禮金盡數捐輸入雙擁基金,皇帝劉徹“聞之大喜”,非但下詔勉勵之,更任命她爲所謂的運營長,負責雙擁基金名下的產業運營。
簡而言之,裴虎是花錢的,劉徵臣是掙錢的,以此保障雙擁基金的持久性運作。
更爲重要的是,皇帝劉徹也自掏腰包,將部分皇室實業的份子從少府撥到雙擁基金名下,使劉徵臣得以名正言順的涉入皇室實業的經營監管,等若後世企業的官派獨立董事。
賢王劉非心知肚明,皇帝陛下此舉無疑是要爲劉徵臣鋪路,或許日後未必會接掌整個皇室實業,但至少有將這個龐然大物進行產業切割的苗頭了。
劉非本就是才華卓絕之人,多年來又讀了不少皇帝劉徹撰寫的經貿金融典籍,甚麼壟斷反壟斷,甚麼產業整合切割都是瞭然於胸,也曉得皇帝陛下不會放任賢王一脈世代獨掌皇室實業,免得賢王府牢牢掌控經濟命脈,演化出以商逼政的毒瘤。
好在劉徵臣也是自家骨肉,分權給她,總比分權給外人要好得多。
賢王還是識時務的,也很會算賬,至少皇室實業的下一代執掌者中有他的長子劉建和長女劉徵臣在列,兩人若互相臂助支應,賢王一脈的影響力在未來數十年內仍是舉足輕重的。
皇帝,親王,翁主,三個精明人各有盤算計較,從旁“觀摩”的太子劉沐只覺腦仁陣陣發疼,這些日子他不斷往返傳話,對那委婉卻內含機鋒的話術實在理解不能,覺着比晨昏習武要累得多。
宗正府解除了劉徵臣的圈禁,將她放回去籌備婚事了。
裴虎遷調入太尉府後,升了官秩,公府則以罕見的高效爲其在北闕甲第分了官邸,且形制不低,地段不差,蓋因皇帝頒下聖諭,念及賢王和翁主劉徵臣捐輸之功,可允裴虎和劉徵臣的宅邸稍稍逾制,依循秩千石的朝官形制。
諸御史倒也沒跳出反對,畢竟賢王府確實向朝廷捐輸了十萬金,讓他女兒女婿的宅邸稍微寬敞些,沒甚麼大不了,御史們不至那麼死板不知變通。
此事如此處置,倒也算皆大歡喜,饒是賢王劉非有些肉痛,卻也再度在大漢朝野狠刷了一波賢名,對極好聲名的他而言,得到百姓交口稱頌無疑是很有成就感的。
裴母更是歡天喜地,一改過往的低調,遣下人買了一大車鞭炮,在裴府門外噼裡啪啦放了大半晌,煙硝散去後,紅色的紙屑在地上鋪了厚厚一層。
街坊四鄰不可避免的羨慕嫉妒,奈何自家肚子不爭氣,沒能似裴母般生出一對好兒女。
女兒得冊親王妃,兒子又要迎娶翁主,甚麼叫攀龍附鳳,這就叫攀龍附鳳!
公孫夫人爲老姊妹歡喜之餘,又不由暗自嘆息,自家女兒公孫慧雖也是親王妃,然公孫家畢竟出身匈奴,且不似真正的長安公孫氏般歸化已久,血統已然洗得差不多了,她的兒子別說迎娶宗室女,入仕爲官都難如登天,便是尋常世家大族都不大願與之結親的。
唯一的出路,還是要入伍從軍,進入以歸化胡人爲主力的胡騎校營或義渠騎營,斬獲戰功才能真正改變命運。
這事還得先與女婿清河王商量商量,若能走走門路,讓自家兒子先入黃埔軍學就讀,哪怕僅僅是所謂的進修或旁聽,將來的前程也會更好些。
真正讓公孫夫人歡喜的是,裴母不欲搬到北闕甲第與兒子媳婦同住,除卻捨不得熟識的街坊四鄰,也是不大想與那些世家宗婦太多往來交際。
自裴澹得冊親王妃,裴母不時也會出席些交際場合,早先是鬧出過不少笑話,然爲了不讓自家女兒失了顏面,她是竭心盡力苦學過的,言行舉止和禮數儀態已然挑不出半點毛病,便連在太后擺的宮宴上,她都不會再有失儀之處。
雖是能做好,不代表她就喜歡做,即便端着宗婦架勢,她內心還是個市井民婦,覺着與世家宗婦們交際實在累得慌,反倒是與公孫夫人相處時最爲舒心隨意。
所以說,貴族的養成往往需要數代人的不懈努力,不止是外在表現,還有內在心態,裴母遇着那些自幼接受漢室貴族教育的世家宗婦,難以融入是很正常的,且不提三觀差異,單說大夥追憶往昔,別人都是習文學畫,獨獨她是撒尿和泥,何來共同話題?
常言有道,胸有詩書氣自華。
這不是歧視文盲,也不是說飽讀詩書之人就沒有渣滓敗類,但所謂的貴族氣質確實更重內涵,絕非後世某些到咖啡廳點杯藍山或貓屎的小資女能體現出來的,硬要擺出不屑與“俗人”爲伍的“優雅”做派,卻是畫虎不成反類犬。
咖啡就大蒜,紅酒配滷煮,反倒更顯本真,何必矯揉造作呢?
如何活得自在,就如何活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