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八,本就是合聚萬物而索饗的節日,加之八年前,太皇太后竇氏薨逝於此日,更成爲不少大漢臣民自發的祭奠賢明仁德的孝文帝后之日。
宮裡傳出臘八粥的做法,也漸漸傳播到各地,是萬民喜好的美食,亦會特意在臘八之日用來祭祀和供奉先人。
恭孝感恩,這是華夏自古的傳統,更爲漢人尊奉謹守,逢年過節給先人奉些香火祭品,磕幾個頭,不是出於甚麼迷信,而是由衷的感念。
不在祭品優劣多寡,而在是否心誠,如今日子愈過愈好,生活愈發富足,大漢百姓自然更是注重祭祀了。
時近年節,眼瞧萬民狂歡,商家大賺的購物熱潮又要來臨,不少作坊都在拚命趕工備貨,然到得臘八這重要節日,歇工放假還是免不得的。
尤是在京畿郡縣,缺工荒頗爲嚴重,老百姓又家貲富足,已無需官府警醒商家們不得苛待僱工,商家們自身也曉得,對於那些技有所長的熟練工匠而言,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萬萬苛待不得。
臘八節,幾乎家家戶戶都要祭祀,今日祭奠過先人,點算過今歲辛勞所獲,就要迎來舉國歡慶的年節,迎向更美好的來年。
送往,方能迎來,具有獨特的象徵意義,半點輕忽不得。
於是乎,作坊多是歇工,唯有些繁重卻不需要太高技藝的差事,仍可驅使外族奴隸晝夜不停的勞作,做得好的,賞碗臘八粥,添幾塊油汪汪的大肉,商家們倒也捨得。
今歲臘八,長安周邊的百姓們大多休歇歸家,文武百官卻一反往年,今歲臘八不得休假。
非但是朝臣們,便來返京述職的各郡太守,昨夜都臨時得了宣召,今日要開早朝。
除卻數位朝堂重臣,今歲上朝的大臣們多是不曉得發生了甚麼,心裡不免打着嘀咕,揣測着到底發生了甚麼大事。
直到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露面,見得陛下神清氣爽,殿下難掩興奮,大臣們才紛紛鬆了口氣。
瞧着架勢,應是好事,不是壞事。
果不其然,皇帝陛下讓宦者宣了滇國太子莊臨上朝,奉上了舉國內附的國書。
皇帝劉徹向自家傻兒子微微頜首,讓他上前主持接下的諸事。
太子劉沐自是激動不已,早先父皇將滇國乃至西南諸夷的事務交辦給他,現今西南已定,自然特意給了他露臉的機會。
正如父皇昨夜所言,該是他的功勞就是他的功勞,該屬於他的榮耀就是屬於他的榮耀,受之無愧則無需忌諱。
劉徹身爲大漢皇帝,這點肚量還是有的,更無意搶自家傻兒子的功勞,無須更爲彰顯自身的英明神武。
朝臣們見得太子殿下緩步邁出,已是見慣不怪,各郡太守卻是真切感受到,皇帝陛下是真要讓殿下在羣臣面前漸漸立下威信了。
想想也正常,太上皇和皇帝這連續兩任漢帝都太過強勢,皇權如山如嶽,鎮朝堂,固社稷,四海無敢悖逆者,後繼之君怕是不免被用來與之相較,着實難爲啊。
說句難聽的,現今的大漢朝,別說讓尚嫌稚嫩的太子殿下來承繼,就是拱手送給旁的劉氏王侯,誰敢接,誰接得住?
饒是能鎮住文臣,怕也鎮不住武將,更鎮不住百萬漢軍將士。
在現今大漢,若不能緊握軍權,進而收攬軍心,這御座誰上誰死!
單說虎賁和羽林兩衛,完全佔據並血洗帝都絕對用不了三日光景。
非但文臣武將和諸多王侯,就是庶民百姓對此都有清楚認知,故近年朝局平和,社稷穩固,壓根沒人敢跳出來挑戰皇權。
只不過人性本貪,得到愈多,就奢求愈多,將來的後繼之君但凡有半點露怯,諸多屑小賊子可就未必那麼老實了。
皇帝陛下顯也意識到了這點,在早早的爲儲君立威了。
老一輩的劉氏宗親原本見皇帝子嗣單薄,尚多有憂心,然時至今日,反倒暗暗慶幸,若是陛下再多有皇子,那未來的皇權爭奪指不定真要觸及軍權,會血腥殘酷到動搖社稷根本的。
太子劉沐此時真沉浸在無比激越中,壓根沒思考那麼多,半年的苦心籌謀和晝夜掛懷,終是大功告成。
他緩緩步至大殿中央,昂首站在跪伏在地的莊臨身前,伸手接過滇國的國書。
雖是對內裡字句早已清楚知悉,然他仍是執着國書,用微帶顫音的語調郎朗頌念,既是應有的流程,亦是對自身的再次肯定。
羣臣雖也頗爲振奮,卻也不至太過激動,滇王早已數次求請舉國內附,滇國於大漢早是囊中之物,只看皇帝陛下準與不準罷了。
太子殿下唸完國書,皇帝陛下欣然準允,此事自然就成了。
莊臨忙是再度頓首,謝過皇恩,這才放下壓在心頭的大石。
數日來,他實在是寢食不安,畢竟肩負重任,此事成與不成,關係着滇國莊氏王族百餘老小的身家性命啊。
前些日子,他是真被漢軍的兇殘嚇壞了。
建寧壩子上,滇國和夜郎決戰之日,彙集的兩軍將士近愈二十萬,大戰正酣之際,四萬餘漢騎從南北兩面突襲而至,直入壩上平原。
除卻肩系紅巾,早已暗中退避,拋棄軍械的數千楚族將士,餘者皆殺!
夜郎軍士,殺!
滇國軍士,殺!
執兵頑抗者,就地斬殺!
棄械投降者,戰後坑殺!
尤是投降的滇國軍士,漢軍在戰後將之押來,讓楚族將士親自動手,所有想活下去的楚族人,都得動手屠殺這些昔日的袍澤。
漢軍此乃陽謀,過得今日,楚族和滇人就是血仇!
爲甚不肯放過滇國軍士?
楚族將士或許尚未知曉,滇王父子卻是知曉的,在滇軍北上征伐夜郎時,滇地各族早已慘遭血洗,除卻聚居在王城附近的數萬楚族百姓,偌大的滇地早已十室九空。
楚族想要歸漢,想要重歸華夏,這口黑鍋就得背!
若是不想背,也要往所謂的“哀勞流寇”頭上甩鍋!
但凡不肯動手的楚族將士,亦是就地格殺,罪曰“裡通外族”,依漢律,其父母妻兒亦將連坐。
真的連坐!
戰場尚未清理完畢,漢騎便“護送”滇王父子,兵進滇國王城,凡“有罪”楚族百姓,皆遭逮捕誅殺!
滇國原有屬民四十餘萬,主要分爲楚國遺民和滇地舊有部族,現今滇人幾乎盡歿,楚族餘者不足三萬。
短短兩月光景,血洗四十萬滇國軍民,漢軍之兇戾,饒是秦國殺神白起復生,亦要咋舌失色!
莊氏王族的親眷亦未完全倖免,在滇地近百年的繁衍,昔年楚將莊礄的後裔連帶其親眷何止現今倖存的百餘人?
莊臨親眼見證,漢軍主帥劉塍手起刀落,毫不猶豫的斬殺了十餘位他的叔伯兄弟,只因他們對漢軍的暴行稍稍露出些許憤懣罷了。
“凡心懷怨懟者,必難以歸化,徒留後患,皆應舉家誅絕!”
未來的妹婿這番話,讓莊臨嚇得面色慘白,卻又暗自慶幸,好歹沒要舉族誅絕,否則他和自家父王也活不了。
正因如此,大戰剛落下帷幕,莊臨便奉國書,晝夜兼程的趕來大漢帝都,請舉國內附。
名爲“舉國”,實不過“舉族”罷了,倖存的莊氏王族和楚族百姓,至多不會超過兩萬口,餘者雖未必會被屠絕,然但凡“有罪”之人,皆不得歸化,不得冊入漢籍,被押爲奴隸。
對於這批奴隸,漢軍沒有押回漢境,而是留給莊氏王族“自行處置”。
滇王莊淼頗爲識趣,向未來女婿明言,日後自身要返歸華夏,若能得覓封侯,更要遷居帝都長安,安置不了這麼多奴隸,不知劉塍可否幫着找個大買家。
劉塍很欣慰,張篤很欣慰,蘇武很欣慰。
三大漢使很欣慰,遠在長安的太子殿下自然更是欣慰,太子詹事陳誠得知此事,更是欣喜,忙前詹事丞前往滇地交割,爭取早日錢奴兩訖,亦少不得出錢犒賞漢軍將士。
至於價格麼?
買賣雙方心裡有數就成了,滇國屬民又不是戰俘,押爲奴隸後無論如何處置,旁人都找不到把柄,是難以非議的。
滇國王城距漢都長安三千餘里,繞道嶺南再上直道,全程更是近愈五千裡,莊臨若非執着劉塍給的符令,又有漢廷內衛護送,能在沿途驛站不斷換馬,就算是有絕世寶駒,只怕活活跑廢了,也絕對沒辦法在短短數日內趕至長安。
饒是如此,莊臨此時早已身心俱疲,聞得大漢皇帝準允內附,心神大定,正自頓首謝恩,卻覺眼前一黑,倒地昏厥過去。
大漢君臣都不免楞住了,這剛接受滇國內附,使者就死在大殿之上,傳出去可不成體統啊。
太子劉沐倒是手腳利落,好歹是接受着最好的軍事教育,彎腰探了探他的鼻息和頸項處的脈搏,又扒開眼瞼瞧了瞧,就曉得不過是尋常昏厥,性命應是無虞的。
“父皇,此子應是受不住父皇的天子威勢,免力支撐不住,方纔暈厥過去,讓人帶下去好生調理便無礙了。”
太子殿下如是道。
羣臣亦是老奸巨猾,紛紛出言附和,不但紛紛頌揚皇帝威武,亦不完明裡暗裡的捧太子殿下霸氣。
皇帝陛下很無語,太子殿下卻很受用。
總之,皇帝和太子霸氣四溢,順南候嗣子攝於天威,昏厥殿上之事,隨着滇國內附之事傳揚開去,讓街頭巷尾的大漢百姓也多了新鮮的談資。
是的,順南候嗣子。
皇帝仁德聖明,自不會怪罪莊臨殿前失儀,反是下旨封莊淼爲順南候,莊臨自也順理成章的成爲順南候嗣子,無須回返滇地,而是到北闕甲第西坊剛賜下的順南侯府修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