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市上可否繁華依舊?”劉陵的身子陷在皮毛中,看見謝寧之後,眼角居然有淚光閃爍。
謝寧不敢擡頭看劉陵,低聲道:”更勝往昔,開了上元禁,每到上元夜,燈火輝煌,如同白晝。”
“可有婦人跳舞?”
“有,不過更多的是胡姬,如今,龜茲婦人多去漢地以舞蹈奏樂爲生,每到夜晚,長安城歌舞不斷,有人縱酒高歌,呼盧喝雉之聲漏夜不絕,更有大秦猛士相互搏殺爲戲,讓人不忍睡去,唯恐辜負了好時光。”
“雲氏還會在上元日煮糯米糰子嗎?”
“如今,不僅僅是雲氏煮糯米糰子,此風俗已經漫延關中,但凡是小康之家,定會在上元日吃一些加了糖霜的糯米糰子,以爲樂事。”
“他家裡還掛紅燈籠嗎?”
“不掛了,掛燈山已經成了長門宮的慣例,每到上元夜,長門宮就要懸掛上萬盞燈籠,一夜之間需要耗費燈油千斤,不過,燈山點亮之後,金黃色的長門宮就成了人間仙境。”
“令人神往啊,想當年,朕在雲氏學藝之時,就最喜歡雲氏的紅色燈籠,一旦這些燈籠懸掛起來,整個雲氏就成了火一樣的紅色世界。
雲氏那些醜陋的僕婦的老臉,也會被燈光打扮的漂亮了三分,那時候,經常看見雲氏僕婦與人在黑暗處偷情,也不知是燈光的原因,還是春情涌動,總讓人覺得日子就該這樣過,才快意一些。
不知不覺,已經過去了八年時光,正是令人懷念啊。”
謝寧大着膽子用不解的目光看着劉陵,他是來接受人家甄別的,不是來跟劉陵一起回憶昔日的好時光的。
見劉陵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就只好耐着性子等候劉陵從夢幻中醒來。
“你父親被腰斬了?”劉陵的聲音突然響起,聲音冷冽的如同大帳外邊的冰雪。
謝寧連忙道:“家父被奸人所害!”
劉陵忽然笑了起來,指着謝寧道:“如果你父親在我大匈奴做了跟他在大漢國同樣的事情,他能接受的唯一處罰就是——五牛分屍!
你以爲在漢國犯了的錯,在我大匈奴就不是罪過嗎?”
謝寧謙卑的跪倒在劉陵面前道:“謝氏族人在田橫島上爲一口吃食,用命相博,如今恐怕已經死傷殆盡了,只留下謝寧一人苟且偷生,求公主給謝氏一條活路。
謝寧必定以命報答。”
或許是公主兩字打動了劉陵,她的神色不再那麼凌厲,輕輕撫摸着懷裡的黑色狸貓道:“一句公主讓朕似乎又回到了昔日的時光,謝寧,你真的很會說話。
你的遭遇不假,朕沒有理由不相信你有歸順大匈奴的誠意,既然如此,你想要什麼樣的職位呢?”
謝寧明顯的鬆了一口氣,擡頭看着劉陵道:“謝大閼氏收留,謝寧不敢奢求,只求有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就成。”
劉陵笑道:“你沒有想過復仇嗎?”
謝寧慘笑一聲道:“不敢想!家父臨終前有言,要我活下去,莫要斷了謝氏香火。”
劉陵輕嘆一聲道:“劉徹如今果然強大到讓人不敢怨恨的地步了嗎?
謝寧,你認爲我大匈奴可有擊敗漢國的可能?”
謝寧搖頭道:“毫無可能!”
劉陵愣了一下,她沒有想到謝寧會把這個問題回答的如此乾脆利落。
“爲何?昔日我大匈奴先王也曾在白登山逼迫劉氏先王丟盔棄甲,奪路而逃,難道今時今日就做不到嗎?”
謝寧正色道:“做不到,如果說十年前匈奴還有與大汗國相爭的本錢,經過十年生息之後,如今的大漢國,國力比昔日強盛了不止五倍。
此次皇帝派遣三路大軍出征,幾乎動用了大汗國能動用的所有兵力,可是,國內的百姓不以爲苦,反而翹首期盼大軍得勝歸來。
大閼氏有所不知,此次出兵,動用的糧秣之巨,物資之多數不勝數。
一擔軍糧自關中運輸到陽關,僅能剩下一斗,即便如此,漢國州郡存糧並未動用多少。
供應此次軍費,糧秣地方,僅僅是上林苑一地而已。
也就是說,大閼氏此次只是在跟大漢國上林苑一地作戰,並非大漢國全部。
即便大閼氏出奇兵,將這裡的漢軍全部絞殺,大匈奴恐怕也是強弩之末了,需要休養生息。
而大漢國即便是全軍覆沒了,再給劉徹三五年時間,他又會組織起同樣數量的大軍。
這對大漢國並非難事,請大閼氏明鑑。”
劉陵笑道:“說的還算中肯,看來你不是來害我大匈奴的。這些事情啊,我知道的比你還要詳細。
論起國計民生,大匈奴確實不如漢國,草原上牛羊蕃息不易,牧人即便是頂風臥雪一年歲入,也無法與漢人相比。
我匈奴人在北方停留的時間越長,大匈奴與漢國的國力相比就更加的懸殊。
再加上漢國這些年人才輩出,此時此刻,大匈奴如果再不離開北方,恐怕會有滅族之憂。
謝寧,我知曉讓你這個下駟與衛青,霍去病,雲琅這等上駟對陣,你必然落得一個身死戰敗的下場。
不如用你這個下駟去對付西域的駑馬,如此,你還有領軍作戰的信心嗎?”
謝寧神色複雜的看着劉陵道:“大閼氏居然如此信任我?”
劉陵無聲的笑了一下道:“你是不是奸細有那麼重要嗎?
你的父親被劉徹腰斬了,你的族人被送到田橫島上了,婦人爲了一口吃的可以爲娼,男子爲了一口吃的可以暴起殺人。
這些都是事實,都是已經發生,或者正在發生的事情,我不信你心中沒有怨言?
你就算是立下功勳又能如何呢?
你跟劉徹之間的仇恨註定了不可能化解的開,此生你都不可能再被重用,你的兒子也不可能,謝氏想要重振家門,沒有三五代人毫無可能。
跟我走吧,我已經厭倦了跟劉徹爭鬥的日子了,這樣的日子看不到頭,看不到結束的時候。
我們去域外,看看外邊的世界,我不相信域外的那些國家,也會如同大漢國一般強大。
這個世界很大,只要我們肯走出去,總會闖出一條活路來的,謝寧,你留在雲琅府上的家眷就放棄了吧。
朕會安排一場你被我殺死的遊戲,瞞過漢人的耳目,以雲琅此人迂腐的性情,定然不會慢待你的家人。
然後你就能跟着我去遙遠的地方開創我們自己的世界,那時候我爲君,你爲王,豈不是樂事一件?”
謝寧的瞳孔在不斷地縮小,直到此刻他終於明白了,他與雲琅,劉陵這些人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在不久前,雲琅的承諾讓他心花怒放,沒想到,僅僅過了一月不到,劉陵給出的承諾更加的讓他無法拒絕。
不論是雲琅,還是劉陵,這兩人都沒有說一句假話,謝寧相信,只要自己好好地當雲琅的耳目,自己一定可以回到長安,甚至官復原職。
可是,劉陵也沒有說一句假話,他即便是官復原職了,也不可能再受到重用了,皇帝的眼睛會永遠盯着他,只要自己流露出一絲半毫的怨望,皇帝這一次絕對不會再留情,一定會再來一次斬草除根的舉動。
如果自己死了,還是爲國捐軀而死,家眷們纔算是真正沒了生死之憂。
自己的兒子,纔會重新被大漢國接納,有云琅在,他即便是不能顯貴,富貴生活絕對是有保障的。
只是,自己真的可以矇騙過雲琅嗎?
謝寧一時間汗出如漿,心亂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