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要在上林苑點兵,這座已經開禁兩年的皇家園林再一次被大軍封閉。
雲家的秋糧長勢很好,糜子,穀子,地埂上豆子蔥蘢一片,就等着被秋風一吹,就可以收穫了。
在這個將要豐收的季節裡,張湯也要接受一場屬於他的收穫,一場關於刑獄的收穫。
每年秋決對於長安人來說都是一場視覺盛宴,露出毛茸茸肚皮的肥壯劊子手,黑乎乎的卻有一道白色鋒刃的大砍刀,已經軟的不能走路被人提上刑場的人犯,如果有幾個自己能走上刑場的人犯就會引來轟天的叫好聲。
如果中間能有幾個犯了重罪,卻罪不至死的,就能看到期盼已久的肉刑……
這樣的場面雲琅自然是不去看的,這種從肉體上徹底毀滅人的形式,他不是很喜歡。
但是,對於雲氏這一羣口袋裡有錢,又有閒暇時光的婦人們,每年這個時候的長安,對她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在秋決之後,大漢王朝最浩大的貨物售賣活動就會開始,而且要延續整整六天。
在這六天裡,長安城金吾不禁,只要繳納兩個錢就能正大光明的走進去,見識一下大漢帝國的商業繁華。
事實證明,一個人只有在有了錢之後纔會有購買商品的慾望,只有在能預期自己能掙到更多錢之後,纔會瘋狂的花錢。
雲琅瞅着一車一車的婦人帶着孩子在一兩個護衛的保護下離開了雲家。
瞅着歡歡喜喜去城裡閒逛的婦人們,雲琅自然是不羨慕的,如果有可能,他很想睡死在自己的房間裡。
蘇稚非常的羨慕,依舊穿着自己的前面有一個大口袋的麻布衣衫,將手揣在口袋裡目送婦人們離去,神情黯淡。
雲琅都進出兩次院子了,發現蘇稚還是那副樣子且遺憾的看着不遠處的古道。
“想去就去啊,劉婆她們還沒走,跟她們一起去,好好的玩兩天再回來。”
蘇稚憂鬱的搖搖頭道:“今天要製作藥膏。”
雲琅笑道:“我這兩天沒什麼事情,不如我來幫你好不好?”
蘇稚看着雲琅想了一下繼續搖頭道:“不成,留下師姐一個人很危險。”
雲琅看見了忙碌不停的宋喬,這姑娘從來到雲家之後,就一直忙着製作各種藥丸,藥膏,藥粉,很少看見她有閒暇的時候。
“你跟你師姐都能去啊,剩下的交給我跟藥婆婆兩個做就成了。”
“真的?”憂鬱的蘇稚一跳三尺高,殷勤的拉着雲琅的袖子問道。
“自然是真的,我還有很多藥理方面的事情想跟藥婆婆請教,尤其是三七該如何運用,一定要弄清楚,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是我的一個大缺陷。”
“那你就問吧,藥婆婆人很好,一定會告訴你的,我要跟師姐去城裡。
師姐,師姐,我們去長安耍子……”
很明顯,宋喬也是一個從山裡出來的姑娘,聽到蘇稚嘀嘀咕咕的說完事情經過之後,就難得的給了雲琅一個笑臉,拉着蘇稚的手就回房間換衣服,拿錢……
女人喜歡逛街看熱鬧這似乎是一種遺傳,最早出現這種狀況的時候不可考,反正,蘇稚跟宋喬已經有了這種遺傳。
劉婆的大馬車是四輪的,這是雲氏木匠作坊出產的一種面對普通富貴人家銷售的新品,劉婆也是雲家人,自然就以最低的價格拿到了這輛別人要等好久的新式馬車。
宋喬鑽進了馬車,跟劉婆以及劉婆的閨女待在馬車裡面,至於蘇稚,則勇猛的坐在馬車前面,靠着一個把年邁的獨臂老兵,一起趕馬車。
劉婆去長安不僅僅是要去看熱鬧,她去長安的主要目的就是想看看長安絲綢的價格,最後跟雲氏出產的絲綢做一個簡單的比較,然後看看不足之處在哪裡,最後想辦法改進。
同時,雲氏按照張湯的要求交付給中軍府的五十匹加厚絲綢也要一同帶去,經過中軍府的檢驗之後,再看看能不能把絲綢內衣普及到將校一級。
家將首領劉二一般不會離開雲家,所以陪伴劉婆一起出發的是家將劉奎跟張豐。
雖然從上林苑到陽陵邑,再到長安城這一路上基本上已經沒有剪徑的蟊賊了,雲琅依舊不放心,他就差點被蟊賊毀掉,所以該有的警惕之心絕不會少。
劉婆離開雲氏之後,往日人滿爲患的雲氏立刻就變得空蕩蕩的。
劉二跟一個瘸腿家將關上大門,就提着酒葫蘆跟一些滷肉去了院牆上的小箭樓,一邊喝酒,一邊吃肉這樣的小日子,他們過一輩子都不厭煩。
雲琅搖着頭往回走,既然來到了雲氏,不管是誰,雲琅都希望他能過的快活些。
該死的世界已經太殘酷了,如果連雲家這樣一個可以讓那個人喘口氣的地方都沒有,那就太慘了。
藥婆婆的臉沒辦法看,不是因爲蒼老,如果是僅僅是蒼老,雲琅看過比她還要蒼老的面孔。
主要是她的臉上佈滿了藍靛構成的圖案,加上皮膚黝黑,眼珠淡黃,最後配上低沉嘶啞的嗓音,如果不是熟人,沒人願意靠近她,至少,雲家的孩子們被藥婆婆駭人的外貌嚇哭的不只是一個兩個。
藥婆婆枯瘦的兩隻手臂上也有藍靛刺出來的圖案,雲琅仔細看了一遍,沒有分辨出那是什麼圖案。
“這是太一紋,乃是先楚之天帝的萬千化身之一,太一主風雨、水旱、兵革、飢疫、災害。
祭祠太一,可以招致神仙。拜祭時,信衆以歌舞娛神。”
雲琅點頭道:“如此說來,婆婆也是一位大巫?小子聽說這些法紋並不是可以隨意就能刻在身上的。”
藥婆婆坐了下來,看着雲琅用鍘刀切藥,低聲道:“巫,醫不分家,你西北理工既然深通醫道,爲何不知巫術?”
雲琅苦笑道:“家師嘗言,西北理工的醫術是以屍體爲基礎研究出來的一門學問,雖說有見效快,能治本的好處,卻忽略了一個事實,那就是活人與死人的區別實在是太大了,所以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就在所難免。
加之,我西北理工只對天地敬仰,卻對天地間的神靈缺少敬意,認爲天地間的那些神靈,不過是人類沒有發現的神奇罷了,所以,摒棄了那些不能直接作用在病體上的手段,只用人類能夠理解,能夠看見的手段治病。”
藥婆婆搖搖頭道:“我以前在大巴山的時候,認爲只要是病症,沒有神靈治不好的。
這樣的日子過了三十年之後,我見過太多善良的人死於殘酷的病魔,卻束手無力,問過大巫,大巫卻告訴我是那些得罪了神靈,所以纔會遭此罹難。
從那一刻起,我忽然發現神靈是任性的,所以我就想依靠不任性的草藥來治療疾病,然而,隨着我對病症的認知逐漸深入,卻變得越來越茫然……”
藥婆婆把雲琅的話當做山門之間的學術交流來應對,所以回答的非常誠懇,回答的深度與雲琅透露西北理工的醫理差不多一樣多。
雲琅站直了身子瞅着藥婆婆道:“家師最終還是把大漢醫術歸類爲盡人事聽天命的一種手段。
所謂藥醫不死病就是這個道理。”
藥婆婆露出一嘴的黑牙笑道:“聽你師傅這樣說,豈不是說我們這些以治病救人爲生的人都是一些騙子?”
雲琅嘆口氣道:“家師說如果世上的病症如同泰山一般巍峨,我們這些醫者,是在用牙籤挑土,希望能夠移走這座大山。”